吹打声越来越近, 送殡的队伍迤逦而来,人数不少, 看来是个大户人家,但送殡的人群里却没有什么哭声, 只有几个丫环打扮的隔一会儿假哭几声。
“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沈固贴着钟乐岑耳边问。刚才掉进湖里,他连水都没感觉到,就啪达一下掉到了地上。要不是他反应快用手撑了一下,垫在下头的钟乐岑非被压扁不可。
钟乐岑没去看那支送殡的队伍,只是左右地看着街道:“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很眼熟……”
“你不说这是三生泉吗?不会到了你的前生吧?但是我们怎么回去?”这地方已经看不见什么烛火了,而且竟然天光明亮, 根本不像之前的城市那样包围在一片黑暗之中。
钟乐岑望着一个方向, 随口说:“如果只是我的前生,你进不来。总觉得这里很熟,我们往前走走。”
沈固跟着他走,心里一阵奇怪:“难道我和你的前生是在一起的?”
钟乐岑刚才只是顺口一说, 这时候突然反应过来, 也呆了:“真的……这,这怎么可能呢?”
沈固四面看看:“可是我怎么不觉得眼熟?”
钟乐岑突然用手一指:“前面!”沈固抬头一看,街道上一扇黑漆大门,门楣上的匾额是:罗府。钟乐岑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个大字,喃喃地说:“罗府,罗府,罗……”
沈固的目光却被另一个人吸引住了, 那人隐身在街道暗处,眼睛紧张地望着送殡队伍走来的方向,手里握着一张符纸。街道上没有什么人,但他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沈固和钟乐岑,全神贯注于前方慢慢走近的送殡人群。电光火石般,沈固一下子想起那张脸在哪里见过:“我见过他!我高中毕业去考军校之前,这人经常在我家附近出现——”沈固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因为眼前这人穿着的衣服分明是电视上古装戏里才能见到的,虽然模样完全就是那个人,但……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过这么久吧?
钟乐岑一直在看着匾额发呆,被沈固叫了一声才转头看向角落里的男人,定定看了片刻,突然脱口而出:“左穆!”
沈固吃了一惊:“什么?”左穆,这个名字——设计金玉大厦的那个萧轻帆的助理不就叫左穆吗?
钟乐岑双手按住了太阳穴,整个人都因为剧烈的头痛蜷缩起来:“罗靖,罗靖!”
沈固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抱在怀里:“怎么了?你说谁?”
黑漆大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钟乐岑仿佛爆发般大力甩开了沈固,一头就冲了进去。门还关着,他就那么直接穿过门消失了。沈固大惊之下赶紧跟上,到了门前他习惯性地伸手推门,手却直接没入了门中。这违反物理规律的事实让他愣了一下,才像钟乐岑一样直接走了进去。里面是个打理得很简单的院子,分为东西两边,西边是垂花门,东边却是一堵高墙,尖叫声就是从西边传过来的,钟乐岑的身影却正消失在东边的墙里。沈固赶紧跟过去,只见东边小院里有一间房子,门窗上都钉着木板,钉得房子像个棺材一样。此时窗户上的木板掀开着,钟乐岑呆站在院子里,沈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看见一个拖着条铁链的黑衣人将身体没入门板里。打开的窗口上挂着个笑眉笑眼的小布偶,笔法灵动笔画却有些歪斜,加上被微风吹得摇摇晃晃,就显得那笑容十分诡异。沈固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走过去小心地揽住钟乐岑:“怎么回事?”
钟乐岑缓缓地说:“那是鬼差来勾魂。”
沈固摸不着头脑:“勾魂?勾谁的魂?”
钟乐岑微微闭了闭眼睛:“我的。”他突然转过身来盯着沈固的脸,“你为什么进到我的前生里来?除非,你的前生也在这里?你是谁?罗靖吗?”
沈固完全茫然:“罗靖?谁是罗靖?”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从他们身边跑过,直接撞开了钉成箱子的房门,立刻,他大叫一声,扑了进去。沈固只听里面两个人的声音时高时低,听不太清楚,却觉得身边的钟乐岑身体轻轻颤抖。一滴温热的东西滴到手背上,沈固猛然发现钟乐岑哭了。他正要说话,钟乐岑已经睁开眼睛看着房门:“他就是罗靖。”
沈固抬头看去,刚才的年轻人跟着一个人出来,那人手里握着把剑,胸口鲜血淋漓,剑上也沾着血迹,但他仿佛没感觉到疼痛,表情平静地从墙上的小门出去了。钟乐岑目送他走出东院,目光转回到沈固胸口,沈固不由自主地按按胸口上的胎记:“你说——这是——”他就是那个人?那就是他的前生?
钟乐岑径直走进了屋子。沈固也只好跟着他进去。阳光从门窗处照进来,照着床上那个人。钟乐岑凝视着那张平静的脸,低声念道:“取我眼中血,还你心头肉,一执百念生,自作还自受。罗将军,你无后之兆因我而生,今我还你一子,我们两清了。”
沈固不是很明白他念了些什么,但心里却一阵阵发凉,忍不住一把抓住钟乐岑的手:“究竟怎么回事,你倒是给我说明白!”
钟乐岑转头看着他,眼光悲哀中带几分疏远:“我只想赔你一个儿子,万想不到这一世最后一次动用法术,仍然只是徒伤人命而已。罪孽无数,红莲地狱,正为我辈而设,佛法无边,为何独不能渡我……”
沈固对他最后几句话更是莫名其妙,但钟乐岑眼中深重的悲哀让他心里发疼,一把紧紧抱住他:“你说什么呢!什么地狱,你做什么了就要进地狱?你没做过什么坏事,不会进地狱!”
钟乐岑表情平静,泪水却顺着脸流淌:“难怪我克父克母,寿只三十,原来都是前生注定。可是前生我又做过什么?为什么就会天生凶煞?天生天生,天为什么要把我生成这样的大煞之命?”
沈固烦躁地打断他:“什么命!我最不信的就是这东西!”
钟乐岑微微仰起脸看着他,露出一个隐约的笑容:“你还是老样子,不信命。”
沈固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为什么他根本都记不起来?
西院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到不像人声的惨叫,钟乐岑低声说了一句:“鬼子。”挣脱沈固的怀抱走了出去。沈固怀里一下子空了,心口突然间一阵剧痛,比子弹穿透身体还疼,疼得他几乎弯下腰去,强忍了片刻,他才勉强直起腰追着钟乐岑走出去。刚刚走出东院的小门,只见一条暗赤色的光从西院里蹿出来,直接冲出了大门。钟乐岑看着,叹了口气:“竟然逃了,也不知又到哪里投胎去了。”
“那是什么?”
“我召的鬼胎。因人召鬼,所以召来的鬼胎也像你,这样都杀不死。”
沈固按着胸口,刚才的痛楚已经渐渐平息,他心里却别扭得要命——什么叫召来的鬼胎也像他?还杀不死?不是想把他也杀了吧?
他们在这里站着说话,罗靖已经端着一支蜡烛又出了西院,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色苍白,步履也有些摇晃。进入东院,他把门锁上了,过了一会儿,东院里腾起熊熊火焰。钟乐岑痴痴看了一会儿,轻声说:“原来你前世是这样死的……”
沈固觉得这话题诡异非常,而且夹杂着东院的哀号,西院的歌声,大门外送殡的吹打声,格外的令人后背发凉。最主要的是,他现在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大略地猜到,自己这个前世一定做过对不起钟乐岑前世的事,所以才让钟乐岑这样伤心。
火越烧越大,眼前的景物渐渐晃动起来,一阵风带着烟火气冲过来,沈固本能地拉住钟乐岑往后一退,也就是眼睛闭上再睁开的工夫,眼前的景物突然消失,他和钟乐岑已经又站在湖边,身上干干爽爽的没有半点水,倒是钟乐岑脸上还有泪痕。
沈固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记不起来,可前世就是前世,对不起人家就是对不起人家,这是没法抹煞的事实啊。可是问题是,他真是很冤枉啊,他几时做过对不起钟乐岑的事了?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背上了这么个大黑锅!
“我们回去吧。”倒是钟乐岑先说话了,抬手指指远处,“烛火快要灭了,我们得快点。”
空华站在没开灯的酒吧里,担心地注视着盘膝而坐的钟乐洋。说实在的,钟乐洋实在不适合这种坐法,头发挑染着,耳朵上戴着发亮的金属耳钉,t恤衫上是流氓兔,牛仔裤上还有破洞,怎么看,都不适合这种五心朝天的古典坐法。屋子里就点了这么一支蜡烛,烛火笔直向上,连晃也不晃一点,火苗顶上有微微的一点绿色,照着钟乐洋低眉垂目的脸,居然有种宝相庄严的感觉。他额头上一直在不停地渗出细微的汗珠,好像燃烧的不是蜡烛,倒是他的精力。
看看空荡荡的屋子,空华觉得自己背后有点发凉。刚才钟乐岑和沈固牌九三个大活人在符阵里弯来绕去地走,突然间烛火一暗,再亮起来的时候三个人就都已经躺在了地上,看上去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再看看躺在一边的非非,屋子里等于是两个活人守着四个死人,万一要是他们回不来……空华不敢再想。
蜡烛已经燃到一半,突然间烛火猛地一晃,符阵中央一下子多了两个人,不,确切地说,是两个半透明的影子。钟乐洋突然睁开眼睛,手指对着两人一点:“归位!”两个影子一下子消失,地上的牌九动了动,外面的非非发出一声□□,同时睁开了眼睛。
钟乐洋坐着不动,只对着牌九沉声说:“我哥呢?”
牌九噌地坐起来:“他们被死魂发现了!”
钟乐洋脸色唰地变了,面前的烛火也立刻晃了晃:“怎么回事?”
牌九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我找到非非以后,本来想回到原来的街道去看看,可是再也找不到地方了。”
钟乐洋脸色极其难看,地上的烛焰也晃动得更加厉害。空华赶紧提醒他:“蜡烛!”
钟乐洋低头看了看晃动的烛火,深吸口气,重新低眉闭目坐好:“我哥能回来,我得等着他。要是沈固都保护不了他,就不如去死了!”声音听起来很坚决,却微微有些颤抖。
蜡烛一分分地矮下去,直到变成一堆烛泪,火焰也越来越微弱。瓷器上的鬼门关三个字本来十分显眼,这时候也渐渐黯淡下去。钟乐洋闭着眼摸出一柄寸把长的小木剑往自己手腕上一抹,血一滴滴落到烛火上,每落一滴烛火就明亮一下,瓷器上的三个字也就随之明亮一下,但这效果也只不过能支持几秒钟,等到下一滴血滴下来时烛火已经再次黯淡,那三个字也就随之黯淡。空华虽然不明白,这时候也知道钟乐洋是在用自己的血支持着早就该烧完的蜡烛,维持鬼门关不关闭。
窗外的天色已经透出点鱼肚白了,钟乐洋的脸也发了白。其实他失血并不太多,但体力却似乎比鲜血更迅速地在流失。突然间他身体往后一仰,烛火熄灭,屋子里一片漆黑。空华赶紧打开灯,只见牌九已经接住了钟乐洋,钟乐洋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嘴角挂下一条血丝。空华心里飕一下揪紧了:“怎么样?”
牌九脸色铁青:“他没事,可是——”他话还没说完,地上的沈固突然坐了起来,直接伸手就去拉旁边的钟乐岑:“乐岑?”
“啊?”钟乐岑好像大梦初醒,张开了眼睛,“非非和牌九回来了吗?”
空华噗地吐出一口气,这才放下了心:“回来了,可是乐洋累坏了,非非也还没醒。”
钟乐岑给弟弟把了把脉:“是精血消耗太过了,一会就醒。非非是因为魂魄离体太久,至少得睡上一天才行。”
空华这下是彻底放心了:“那就好。我接非非到我家去,还好照顾。乐岑你们——”
“我们回家。”钟乐岑站起身来,满脸的疲倦,想把弟弟扶起来。沈固沉默地过去直接把钟乐洋抱了起来:“走吧。”
牌九两边看了看,终于还是说:“我送非非。”
“哎,”空华指着地上的瓷器,“这东西怎么办?”
钟乐岑沉吟了一下:“这东西不能留,太过诡异,我都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留着它,还会出事。”
牌九什么也没说,直接抬腿就是一脚,瓷器砰一声倒在地上,碎成了两半,里面洒出无数灰白的粉末,还带着种隐隐的血腥气。空华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钟乐岑低头看了看:“是骨灰,而且可能不止一个人的。这东西要埋到地下去,不能留在酒吧里。”
空华打了个冷战:“这事我来办。”
沈固看一眼牌九:“东西碎了,你怎么回去交待?”
牌九毫不在乎:“就说是周娜打碎的。委托人只说把东西弄回来,没说过要完整的。”
沈固点了点头,再看一眼钟乐岑:“走吧。”
钟乐岑没说话,点了点头,出门打车去了。这时候天色已经微明,出租车司机看了半天这三个人,还是载了。钟乐洋在半路上就醒了,眼还没睁开就轻声叫了一声:“哥——”
钟乐岑摸摸他直冒虚汗的脸:“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钟乐洋笑笑:“没事,回来就好。”
车停在小区外面,沈固把人抱上楼放在沙发上,钟乐岑轻声说:“放到床上去吧。”
钟乐洋抗议:“哥,我又不是重病号,就是累了点,现在已经好多了。”
钟乐岑点点头:“我去做早饭。”一头扎进厨房里去,还把门关上了。
钟乐洋在沙发上坐起来,摸着下巴看沈固:“我说,发生什么事了?”
沈固沉着脸,半天才说:“我们看见了三生泉。”
钟乐洋一下子睁大眼睛:“三生泉?你们居然看见了三生泉?啊,你们看到了前生?”
沈固咬了咬牙:“看见了。”
钟乐洋扒着沙发背,满脸求知欲:“看见什么了看见什么了?别告诉我没事,要是没事,我哥才不会这样对你,快点说啊!”
沈固狠狠瞪了他一眼,终于说:“你哥说,他前世是我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