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出这话的,是一个青衣道人, 这道人面如冰霜, 眸中清冷,一双刀刻般的薄唇仿佛将天下冰冷之语尽数说完, 故而显得毫无温度。
穆乔心中一凉,还未说出话来,便见青衣道人的身后又走出两位圣者来, 一位着玄衣,一位着黄衣,一个面相略显沧桑,一个面相正值盛年, 虽相貌不同,可相同的是两人神态、面目皆如同数九寒天的冰雪, 透露着风霜雨淋、无悲无喜的漠然。
这与穆乔曾经熟悉的三清迥然相异, 却又在某些细微之处透露着诡异的相似点。
恍惚是从前的淡然变成了漠然, 从前的威严变成了冰冷。
鸿钧眉心微蹙,俯身对穆乔道:“穆乔, 察觉出问题了吗?”
穆乔也正在思索, 此时见鸿钧如此说, 立刻印证了心中所想。
西方教的两位圣人,天庭的二位妖皇, 再到盘古真身所化的三清圣人……这一位位圣人接连坠入苍冥的陷阱,原因并非苍冥的实力有多么独孤难败,而在于他们每一位道人心中都有弱点——或者说, 苍冥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每一位的弱点,并加以放大到极致,最后使圣人都无法逃脱。
于西方教而言,这弱点便是对修为、实力的贪念。西方教蝇营狗苟数万年,做梦想的都是扩充实力、提升修为,以问鼎天下、坐拥洪荒,故而待苍冥一伸出诱饵,便毫不犹豫地上钩了。
于妖皇帝俊而言,这弱点便是对情之一字的耽溺沉湎和执念。数千年前,帝俊便为了羲和一再退让容忍,甚至不惜向全妖族的人隐瞒下她的罪行,而到了现在,两人之间情意愈深,帝俊沉迷于羲和更甚,羲和便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弱点。
而三清,原本是最无欲无求的,却也败在了这无欲无求上。因无欲无求,起.点甚高,三清数万年来修行立教的宗旨就是冷眼旁观、置身事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上若有天灾、人祸、动荡、波折,三位圣人皆不闻不动、不听不看,明哲保身。
而这也给了苍冥可乘之机。他在外打着三清的旗号欺骗人族,使人族互相残杀、丧失人性,从而吸取灵力,增长修为。时间久了,人族便彻底醒悟,那原来仁慈宽厚的“三清”道长怎变得如此的冷酷、凶残?滔天的困惑和仇恨越累越多,终于损害了三清的修为和道体,使他三人不得不开始闭关,潜心修炼,再不问这世事变动。
而苍冥便将全体人族的困惑与仇恨收集起来,伪造成了“三清”的形象放诸此地,竟能达到三清的真身修为十之三四,亦抵挡了甚多寻仇之人。
穆乔在心中算清了这前因后果,既嗟叹于三清的境遇,又再次心惊于苍冥的手腕。
他原以为苍冥只是一个任性自我、顽劣不堪的人,谁知其内心竟藏着如此深沉的城府,其狠辣、阴毒实在令人胆寒。
他压下千头万绪,强忍下心中不适,袖袍一扬,灵力飞出,将这三清的幻影打得破碎不堪。
幻影灭,障碍除,一时之间,铺天盖地的贪恶之气席卷而来,苍冥的气息越来越重了!
穆乔即刻从袖中拿出一个鸿蒙阴阳炉来,乃是他用鸿蒙紫气炼了九九八十一天化炼而成的至宝,也是他从头至尾亲力亲为自己化炼的第一个法宝。其秉性至纯至圣,先前还从未有机会拿出来一用。
因为只要有道祖在,即便是世间再强大的法宝恐怕也没有用武之地。穆乔有些骄傲地想。
从前,他什么事都要道祖来为他做。道祖照顾他的衣食住行,道祖为他炼丹续命,道祖为他准备许许多多的法宝……这样一日复一日,道祖从未有过不耐厌烦的时刻,而他自己也分外感念那样的时光。
仿佛道祖就是他的世界,就是他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的一切。
可苍冥的出现渐渐打破了这样的简单安宁,他就像是掀起波浪的狂风一般,毫不留情地告诉自己:这样总是依赖道祖的他永远是道祖心中的稚童,而不配做与道祖并肩而立的伴侣。
确实如此,道祖给了他一切,可他又何曾给道祖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没有过。
非但没有,他恍惚还成了如今洪荒这场劫难的罪魁祸首,给道祖添了许多麻烦。
……
这么多天来,这些问题在穆乔心中反复盘旋,时起时灭。他甚至时而向人族的夫妻求取经验。
所谓夫妻,既结伴侣,难道永远只是一方对另一方毫无所求的付出吗?
在人族待的三十六天之中,穆乔眼见着一对对夫妻从生死垂危到互相扶持,再到家业再起,眼见着一个个家庭在困难之中同舟共济,心中终于有了答案。
就像是丈夫忍耐下三天的饥渴也要把仅有的一碗白粥留给妻子,就像是妻子欺骗丈夫自己已经饱食而坚持不受一样,真正的伴侣绝不是像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仅靠一种想当然的单纯的占有就能够走下去,而是恰恰相反。
他要像道祖那样爱护他一般回报道祖,要像道祖为他遮风挡雨一般将道祖护在身后。
只有这样,他才能理所当然地成为道祖的伴侣。
穆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被投掷到空中的鸿蒙阴阳炉,手上施法,驱动灵力,便见天地间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手掌拖拽住一般,以鸿蒙阴阳炉为中心形成一个滚滚转动的涡流,将那黑沉沉的贪恶煞气悉数收入其中。
鸿蒙炉转,煞气收尽,穆乔收回灵力,悄然长吸一口气抚平气息,而后才忍不住回头向鸿钧望去,眼睛里盈满着亮莹莹的光辉。
鸿钧一下子读懂了这光辉,他望着穆乔,再一次感到一种绵长汹涌的温暖淌遍全身,让他眼底那两汪永远波澜不惊的深潭有了动容。
这样的动容,他已从穆乔身上得到过许许多多次了。
刚开始时,鸿钧尚且对这样的感觉感到很陌生,很不适。尤其是空荡荡了万年的紫霄宫突然冒出一个弱小的、温热的、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仿佛能一指头摁死的小生物,这如何让人适应?
宛如凶猛暴烈的野豹忽然被棉花包住了脚趾,宛如万年清冷的顽石忽然被春风拂过了额头。
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翼翼,既带着点不着痕迹的新奇,更多的却是对小小穆乔油然而生的怜惜。
可时间久了,一切竟都在悄然起着变化。当年的一缕棉长成了参天的枝蔓,那丝不经意吹过的春风无意中吹来了一片莹莹大海,为野豹添了新窝,为顽石洗去灰尘。
鸿钧有时都有些恍惚,究竟是他在为穆乔铺垫一切,还是穆乔给他带来了许多?
圣人无情,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本该一闪即过,成为亿万年岁月中一道不起眼的流光,转瞬即逝罢了。可鸿钧偏偏伸手揽住了这道流光,让它驻足在紫霄宫的上方,时时回望。
回望得多了,无情亦变有情,怜惜变成珍重。
如今的鸿钧已不能想象,假如没有了穆乔,这漫长的时光将是怎样无聊而又了无生机的光景。
或许那时的鸿钧已不再是今日的鸿钧,而是早已与天道化而为一,隐没了自己的自主意识,融入那万年冰冷的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之中,冷眼旁观着大千世界的沧海变换、人事浮沉,再也没有一丝意识、情感、恻隐、动容乃至喜乐可言。
那样的他,看得到一切,却感受不到丝毫,虽生犹死,似死仍生。
这就是穆乔带给他的……鸿钧本以为这已足够,他会将这样的温情永久地珍藏在心底,可没想到,今日的穆乔却毫无保留地要将更多的东西悉皆赠予他。
就像是原本渴望一口甘霖的人得到了一片绵延不绝的春雨,就像是期待看到一朵鲜花的人不期然得到了满园芬芳。
鸿钧忍不住地想把这花园拥入怀中,而在行动上,他竟也果真冲动了一回,在这等不合时宜的场合跨出一步,将穆乔整个人揽在怀中,低头吻上了他的眉心。
微凉的薄唇辗转触碰上光洁的眉心,穆乔一愣,心中欣喜地轻阖上双眸。
有狂风呼啸而至,鸿钧搂着穆乔旋身一转,躲过了直冲穆乔而来的偷袭。
此时扑了一空的苍冥正咬牙切齿地看着两人,“轰隆”一声,他用来藏身闭关的洞府轰然倒塌,碎泥乱石再次如同狂风骤雨般向两人袭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