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伊维尔想要祝福。
乔安实在不知道自己能给堂堂一个魔王什么祝福。
又不是之前哄小孩子。
“我……”
乔安微微仰头，看着比他高出那么一些的魔王，对方正安静的注视着他，猩红的魔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低落和委屈。
像极了被勒令远离主人的大狗，小心的试探出脚步，又怕被拒绝，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主人，企图让主人允许他靠近。
“……”
刚准备拒绝的乔安张了张嘴，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说道：“好啊，你想要什么样的祝福？”
站在旁边的阿贝听到他的神明这么一问，瞬间警觉起来。
——光明神所赋予的祝福是世界的馈赠。
在光明神将祝福说出口的同时就会被世界所承认，成为一个人命运之中的既定事实。
阿贝身为光明教廷曾经的高层，阅读典籍无数。
别人不知道，但他非常清楚，论正面战斗的能力，光明神压根没法跟魔王比，但他是被世界所爱着的。
世界会想尽办法让光明神的愿望成为真实。
之前那个小姑娘获得祝福已经够让他酸的了，现在竟然连魔王都想要！
那是普通的祝福吗！
那是光明神的祝福！
那是普通的亲亲吗！
那是光明神的亲亲！
卑劣的魔王！
我卡贝尔·莱特绝不让你得逞！
“乔……”
阿贝刚发出一声气音，那边伊维尔藏在披风里的手轻轻一晃，阿贝就陷入了高质量的沉默之中。
“……”
你妈.的！！
“？”
乔安隐约好像听到了一点声音，他刚要偏头，就被伊维尔掰了回去。
伊维尔缓缓说道：“要祝福。”
乔安点头：“好。”
“！”
光明神怎么傻乎乎的，魔王卖个可怜竟然就上套了！
不能发出声音的阿贝痛心疾首！
伊维尔当然知道乔安的祝福是怎样的一个情况。
他甚至还知道，论魔法，乔安整个就只会个祝福魔法。
哦，准确来讲，他的祝福也不是魔法，而是世界对他的宠爱。
至于为什么乔安堂堂光明神却不会魔法，这个问题伊维尔有发言权。
黑暗和光明还是小小的一团的时候，想要什么就能拥有什么。
只是黑暗总是带给世界伤痛，而世界赠与他的东西也总是因为他的权能而消弭，渐渐的，世界就不再给予黑暗爱意了。
不被世界赋予特殊宠爱的伊维尔，只能自立自强自己去得到想要的。
世界并不针对它的黑暗，它给予了伊维尔独一无二的天赋和地位，只是无法再将他与光明同等对待。
而光明一直迷迷糊糊的，直至六百多年之前还依旧是最初诞生时的样子，小小的绒绒的一团。
他不愿生出具体的意识，就像一个被母亲溺爱不愿意长大的孩子。
你不能指望一个要什么世界就赠与他什么的小家伙有什么学习的劲头。
尤其是只要身在这个世界，就根本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到他。
所以在光明因为世界的疏忽而从裂缝里掉出去的时候，伊维尔才会恐慌而愤怒的离开他的巢.穴。
因为他知道，如果光明脱离了这个宠爱着他的世界，会遭遇到许多从未接触过的恶意与伤害。
只要一想到他的光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伤害，哪怕是只一丁点的恶意，伊维尔都感到无比的愤怒与焦躁。
他在愤怒与焦躁中，为了避免整个世界都被他拖进死亡之中，选择了回到巢.穴沉睡。
他的光明喜欢这世界生机勃勃的，他知道。
黑暗将自己的愤怒不安努力磨平，终于把世界的生机留到了他的光明回来的时候。
伊维尔看着他失而复得的光明，垂下眼，漆黑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瞬。
半晌，他启唇，声音低沉，说道：“光明和黑暗永远在一起。”
“嗯？”乔安呆怔片刻，“什么？”
“我要这个祝福。”伊维尔说道，“向世界宣告，光明和黑暗永远在一起。”
乔安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抬手摸了摸伊维尔的角。
伊维尔毫不犹豫，把自己戴着的雷牛角摘了下来，免得戳到乔安。
已经见识过魔王手动换角的阿贝一脸木然。
乔安抚上魔王的后脑，向下压了压，仰头亲在了他的额头上。
“向世界宣告——光明和黑暗永远在一起。”
乔安话音刚落，便捕捉到一道厚重的钟声，像是穿越了时间与空间，从亘古悠远之时落入这里。
世界轻轻叹了口气，钟声铛铛的作响，缓慢而悠长。
乔安恍惚了一瞬。
他看到随着钟声而来的那一片一无所有的混沌之地，两个小小的绒团凑在一起，将混沌一点点撕开。
而后有了光与暗。
荒芜贫瘠的世界中一点点的有了颜色。
他看到那一团黑暗化作一道朦胧的身影。
他看到那一团金色的亮光在阳光下像一朵蒲公英，慵懒的随风飘荡。
他看到黑暗的身影亦步亦趋的跟在那一团金色背后，小心翼翼的看护着它。
他看到那道漆黑身影抬起手来，温柔的将金色的光团拢入手中。
那感觉乔安清楚。
被黑暗所笼罩的时候，光明并不会有任何不安，甚至满腔都是几乎要融化在对方掌心的信赖与温柔。
黑色的身影若有所觉，微微偏过头来，猩红的眼睛直直地与乔安对上了视线。
这身影的面容便倏然清晰起来。
那是——
是伊维尔。
漆黑的魔王浑身都藏在黑暗里，拢着他的光，看着窥视着这里的乔安，微微启唇。
他说……
他说。
——你回来了。
乔安倏然回过神来。
他看着情绪明显变得柔和了许多的魔王，收回落在伊维尔脑后的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想到刚刚幻觉之中的画面。
乔安抿了抿唇。
突然来到这个世界却并不感到惊慌，甚至无所谓回不回去。
对魔王的毫无缘由的信任和亲近，身体和精神突然间的强化。
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那股突如其来的谜一样的自信，再加上光明教廷那几位对他出乎意料的尊敬……
乔安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太敢确定。
突然发觉自己可能是神明这种事情，不管是说出来还是想一想都觉得有点破廉耻。
跟个中二病似的。
尤其是乔安深刻剖析自己剖析了半晌，也没发现自己有哪里配得上神明这个称呼。
他浑身上下哪里像神了？
脸吗？
“我……”乔安看着自己的手，眉头一点点皱起来，“为什么我不会魔法？”
伊维尔微怔：“因为你没学。”
“？”
乔安也跟着楞了一下：“为什么要学？”
伊维尔疑惑的看着乔安：“不学怎么会魔法？”
乔安：“？？？”
神明用个魔法还要勤勤恳恳的学习是不是太真实了一点。
这神当得也太没排面了。
乔安顿时失去了兴趣。
他并不喜欢学习。
虽然他成绩一直非常好，但那是因为他一直都学什么都很快，简单来讲就是头脑聪明。
他追求新鲜感，却并不想成为钻研者。
说得更直白一点，他只想享受。
不包括亲自去探索未知的那种，而是作为接收者去享受。
“那算啦。”乔安平静下来，摆了摆手，弯腰捡起刚刚扔下的兔子，“总之先去叫上几个镇民一起来。”
伊维尔看着乔安的动作，转头看了看倒在一边的几头獐子，也弯腰拎了一只，后腿拖在地上，但他懒得去管，几步就跟上了前边的乔安。
阿贝偏头看向伊维尔，指了指自己的嘴。
魔王现在心情十分愉快，他宽恕了之前阿贝的过错，撤掉了魔法。
阿贝很生气。
他家神明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被魔王给忽悠上套了，他能怎么办？
他什么也做不到。
这么一想，阿贝就更气了。
他拖上一头野猪，拎着那只地精跟在乔安身后。
阿贝看着跟他的神明贴得极近的魔王，发觉前方这两个哪怕只是安安静静的肩并肩走在路上，也有一股让他人无法接近的距离感。
哪怕没有交谈，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也依旧自成一个世界。
阿贝更酸了。
他拖着野猪，面无表情地走在后边，试图捣蛋：“乔安。”
乔安循声回过头来，那股与周边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怎么了？”
“你刚刚说的那些，那是别的文明发生的事情吗？”
乔安想了想，觉得这么形容也没错：“是的。”
“那你是想，将那个文明的进程复制到大陆吗？”
“复制是不可能的，但可以做个参考。”乔安摇了摇头，“那个文明里，大陆的主人是人类本身，他们没有魔法，没有斗气，大陆上也没有巨龙、没有精灵……同样也没有神明。”
阿贝一怔，有些羡慕那些不用跟异族争斗的人类，又有些想不透没有魔法和斗气的人类是怎么拥有那样强悍的力量的。
“可以多说一些吗？”阿贝问道。
“……”乔安转头看向伊维尔。
伊维尔垂着眼，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甚至肉眼可见的心情不错。
也许是因为那个祝福，也许是因为那个落在额头的轻柔的触碰。
又或者两者都有。
魔王才不管高兴的源头是什么——总归是因为乔安在他身边，才会有这样的情绪就是了。
要不是有阿贝跟着，他要保持住堂堂魔王、最本源的黑暗的架子，他甚至可以哼起歌。
哪怕他五音不全。
乔安发现伊维尔情绪远比来时要轻松愉快，看着不像是会再发疯的样子，便放下心来，挑了一些不那么敏感的东西跟阿贝说起来。
比如大规模的机械种植，比如四通八达的交通网，比如风力火力水力发电，比如飞机高铁轮船，比如全球即时通讯系统——还比如，能够冲出大气层，进入宇宙中去的火箭。
能说的东西多了去了。
“拥有魔法和武技天赋的人毕竟还是少，但他们能做到的，普通人其实也可以。”
乔安说道：“而且我觉得点亮一下机械的科技树，跟魔法斗气融合一下，说不定能诞生什么不得了的新东西。”
魔法科技，听起来就很牛逼。
午餐依旧是燃烧着熊熊篝火的烤野味。
但今天稍微的有些不同，小广场上摆放的菜品多了许多。
镇民们在北山与镇中来回搬运猎物的时候，顺道采了不少野菜回来。
以往他们都因为魔猪的关系不敢去北山，所以山上的野菜生长得十分茂盛，于是今天收获颇丰。
小广场上堆起了三个大篝火堆，镇民们举着被树枝戳穿处理好的食物，满脸都是笑容。
猎物、野菜、粗盐、黑面包。
崭新的农具，用新农具砍来的柴火所点燃的篝火，还有清晰的未来。
以及一只被逮住，挂在广场上示众的地精。
镇民们兴高采烈，恨不得把那只地精也给片成烧烤。
在粗暴的行为被阻止之后，他们聚在一起，眉飞色舞的聊着以后。
吃饱，穿暖，拥有一二闲钱，可以买些别的东西。
来年春天，孩子可以像贵族一样认字，青壮年将会得到光明骑士的指导。
他们透过篝火肆虐的火舌，仿佛从炽烈的火焰之中窥见了往后的美梦。
光明教会的几位忙得热火朝天，隐约还可以听见从教会后院里传来拉尔生气的叫声。
乔安在烟熏火燎的小广场上，仰头看着几乎随着风弥漫了整个小镇的滚滚浓烟，一边担心着以后的污染治理问题，一边看了看自己身上一直没换的t恤牛仔裤。
“我这么穿是不是很不合群？”乔安问道。
魔王球球在他肩上动了动，刚想说乔安穿什么都好，而后就意识到乔安身上如今穿着的衣物没有任何防御和反击的能力，于是整颗球都变得十分严肃起来。
没有得到伊维尔答复的乔安扯了扯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回去洗个澡顺便换身衣服……啊。”
乔安顿了顿。
他带没有衣服。
“伊维尔，你有多余的衣服吗？”乔安问。
“有。”
……
乔安洗了个澡，穿着伊维尔友情提供的全套法袍，从被亡灵包围的黑暗教廷里走了出来。
纯黑的底色，柔滑的面料上蔓延着金色的魔法符文，这些符文随着他的走动像水一样流动，抖一抖还能掉出些肉眼可见的金色光点来。
乔安抖够了衣服，又好奇的戴上了法袍的兜帽，发现兜帽哪怕是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也半点没有遮挡住他的视线。
“哇哦！”乔安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魔法！”
魔王黑球球蹲在兜帽里，被乔安的动作带着落在他脖颈上，感觉到乔安说话间脖颈略微的震颤，忍不住轻轻蹭了蹭。
这是魔王收藏并改良过的法袍，防御反击机制的，能让试图伤害主人的对象瞬间变成一团肉泥烟花。
同时还能完美的伪装成大魔王本魔。
因为用以威慑的魔法符文所反映出来的，是张牙舞爪，几乎要凝成实体的黑暗。
一般人得到了这件法袍，什么时候穿上什么时候死。
而乔安套上之后，只觉得长度有点不太合适。
这法袍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包进去了，再戴上兜帽就只剩下了一张嘴加个下巴，还显得人特别纤细瘦弱。
乔安一边往镇上走，一边试图把有点过长的袖子卷起来，但那布料实在是太柔滑了，刚一卷上去就如水一样滑了下来。
就在乔安准备放弃的时候，一股异常的波动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来，看向了镇子的方向。
篝火形成的滚滚浓烟之中，一道巨大的狰狞而扭曲的漆黑色影子破开浓烟，一副将要扑下来的样子。
“那是什么？”乔安问。
“深渊大恶魔角里封印的恶魔，光明教会可以处理，不用担心。”黑球球滚动了两下，从乔安的兜帽下钻了出来。
魔王扫了一眼远处的灌木丛，黑暗的力量奔涌着化作一头邪恶的黑色巨龙，睁开了猩红的蛇眼，冷冰冰的注视着那块地方，然后在乔安看过来的瞬间又无比乖巧收了回去。
总觉得刚刚伊维尔好像做了点什么却又发现不了的乔安：“？”
他安静的盯了那边好一会儿，始终没能发现什么之后，只能遗憾的转身，继续向镇上走去。
在那道漆黑而不祥的身影离开之后，一只身穿着规整皮甲的地精斥候从灌木里滚了出来。
他绿色的脸都被吓得煞白一片，看着日出镇那边飘起的滚滚浓烟。
深渊大恶魔正嚣张而狂放的大笑着，刚才那头双眼被鲜血浸透的漆黑巨龙冷冰冰的眼神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两步。
然后他看到，刚刚那个男人所站立的地方，草木枯萎，焦黑一片。
像极了曾经被魔王肆虐过的土地的模样。
地精斥候惊恐万状，两股战战，转头就跑！
——是魔王！
那个男人是魔王伊维尔！
魔王伊维尔卷土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