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于大明万历二十年三月初三,朝廷赴朝鲜使团将正式从北京城出发,出发之际并不会没有官方送行人员,近百人的行列带着许多车辆,迤逦出北京永定门,然后转向东方,他们要沿着辽西走廊,一路向东北,经过广宁,然后从义州附近跨过鸭绿江,去往朝鲜。
是的,名义上,这支使团并不是前往日本,而是去朝鲜的,公开的使命也很好笑,是去责问朝鲜君臣,有没有和日本合兵侵犯大明的意图?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从嘉靖年的东南倭乱之后,再加上日本国内大名混战的局面,大明朝和日本之间的官方往来早已断绝。在没有日本使者主动入贡朝觐,恢复两国邦交的前提下,身为天朝上国的大明,怎么可能主动派出外交使节呢?
此时的使团,人数已经多达近九十人,除了原本和沈惟敬商量好的五十人名额之外,多出来的人计有,舒尔哈赤率领的女真护卫十人,东厂太监张彪所率的番子十人,李鱼儿所率的锦衣卫十人,再加上礼部的办事进士两员。
一下子多出这三十二人,沈惟敬当时听到消息当然要跳脚,大家说好了三七开,总额五十人,你王子晋也太不讲究了,当我沈某人是好欺负的吗?老子也是当年上过战场见过血的!
要说沈惟敬其实真不缺狠劲,只不过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而王子晋的几下手腕,又确实让他琢磨不透,因此他才一直让着王子晋,尽量不和他正面冲突。可是这一退再退,总有个限度吧?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可是当他上门冲着王子晋兴师问罪的时候,王子晋却也是连声叫苦,把几处来人的后台一说,沈惟敬当时就息了火了,这样的来路,别说是他了,再大几倍的个头也是扛不住的。而且,他更是心中忌惮,他是正使啊!按照道理,这个使团要进什么人,要办什么事,首先都得他点头才是道理,可是这些来头大得吓死人的家伙,什么东厂啦锦衣卫啦辽东李家的人啦,怎么一个个都从王子晋那里走门路呢?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沈某人在朝廷眼里,根本就没有王子晋重要呢?得出这个结论,沈惟敬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看来王子晋那些背景,全都是真的啊,要不他怎么能如此受到朝廷的重视?
想到这里,他可就再也坐不住了,要紧回去拍好石星的马屁,虽然不怎么可靠,但也是他眼下能抓住的最后救命稻草了。最起码,这个使团的干系,明面上来说还是都由石星扛着的,所以对于他这个具体办事的朝廷正使,兵部尚书大人还是要拉拢拉拢的吧?
至于说那些新近人员的收费问题,沈惟敬一个念头都不敢起了,你试试跟锦衣卫和东厂收收银子?人家还你个驾贴请你入诏狱!
其实王子晋也很头痛,东厂和锦衣卫还罢了,总是打过交道,有办法应付,这个礼部的两位办事进士,他可是真的不知道来路,只知道是拿了兵部尚书石星的手书来申请加入的。
所谓的办事进士,指的是科举中举的进士,如果成绩不好,没有选中庶吉士,那么通常有两种出路,稍有前途一些的,会留在六部里面,没有具体的职司,就是看人家怎么办事兼跑跑腿,干些杂事,叫做观政办事进士;混得更下一等的,才会放出去当个小官,什么教授啦县丞啦什么的。
有前途的留中央,没前途的下地方,这在现代的官场也差不多,靠着政治中心近的人么,当然升官比较快一些。所以别看那些官场文里,主角们都是牛哄哄地到地方干政绩升官,其实都是骗人的,要是没有大大的金手指,想在地方上出政绩真的是很难,否则你以为那些搞面子工程的官员都是人头猪脑?地方上干点事那是真困难啊!
所以这两位礼部的办事进士,那肯定是有来路的,想要知道的话,基本上一查就能知道,特别是像王子晋这样,现在手上有个锦衣卫百户随时听用的。
结果一查,王子晋就知道来者不善,二位都是万历十七年中榜的进士,头一个高攀龙,二一个叶茂才,都是常州府无锡县人。无锡是什么地方?现在还不很明显,可是王子晋知道,东林书院,十几年后就开在无锡,因为东林党的创始人顾宪成,就是无锡县的人!
只要有心,没有查不到的,很快李鱼儿就传回了确凿的消息,这俩人在乡试中举之后,都曾经受到过顾宪成的教导,而后便中举,如今还都是礼部的办事进士,而且高攀龙还是刚刚从无锡家中除丧回来,便被派到了这个使团当中,不问可知,一定是顾宪成他们设法打通了关节,从石星那里得到了通行证。
可是这事情还有一点味道不对,毕竟沈惟敬才是正使,这俩新嫩东林党员为何来找我呢?王子晋百思不得其解,这可不是小事,如果不是出自石星的授意,那么自己显然已经引起了东林党这一伙人的注意。哦对了,眼下还没有东林党这一说呢,话说东林党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哎呀历史知识真是不够用啊!
王子晋正在家中烦恼,两位办事进士就很知趣地前来拜见了,这是第二次拜见,第一次只是出示了一下石星的手书,得到王子晋的允许加入使团,然后俩人请示一下出发日期和注意事项,受了一通外事教育就回去了。隔了两天,这一次上门显然就随意了不少。
明朝进士的考试,相貌也是个很重要的环节,大凡中了进士的很少有长得歪瓜裂枣,高攀龙和叶茂才也不例外,都是相貌堂堂气宇轩昂,身上一股文生气质挥都挥不掉——当然你也可以恶意地说他们是一身酸腐气,东林党在历史上不都是一帮自以为君子的家伙吗?当然他们的个人品德确实没有留下什么大的污点,这是值得肯定的,至于他们对国家没什么大的贡献,甚至还添了不少乱,那是两说。
两位进士也确实是放低了姿态,对王子晋那是相当客气,均礼相见,彼此放在了同一位置上——进士对贡生,办事进士对守备副使,两边身份加加减减,确实也差不多。
寒暄已毕,谈话的重点很快凸显,俩人居然考起王子晋的学问来。这一手看似酸气十足,实则不然,读书人讲究的是天地君亲师,这当中对他们有最大影响的,其实是最后一个,老师。老师是人生的启蒙者,老师是价值观的浇灌者,老师是官场的领路人,老师还是派系的领袖,所以问一个人的学术,对于这些进士们来说,那就是在说“亮出你的派系”一样。
可王子晋哪里懂得这些?他不是没读过那些儒学的经典,可也就是小时候被自己那位比较古板的父亲逼着背过一两遍的,还不求甚解。尽管那时不经意间留下的精神财富,让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受益颇多,可和高攀龙这样专门研究儒家学士的人比起来,王子晋真的是白得不能再白,几句话就露了馅。
高攀龙和叶茂才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轻蔑之意。他们倒不是轻蔑王子晋不学无术,原本对方就是个捐钱换来的贡生,对此俩人也没有太高的期望。可是你说不出自己师承的一些学术观点,那就很欺师灭祖了,这样的人怎么配在官场生存下去?
不过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王子晋不说,他们也不便明着问,读书人么讲究个含蓄。于是高攀龙就转了话题,问王子晋对于日本和朝鲜的看法。这一问,更加显示出王子晋的不学无术来,此人居然完全不讲究礼义,对大明朝和朝鲜、日本这些属国之间的关系根本没有深刻见解。
何以见得?高攀龙问他,对日本应该用王道,还是用霸道?这是《春秋》中体现出来的国际关系处理原则,王道就是修德怀远那一套,意思我们把自己内功练好了,对外体现出我们的礼义道德了,人家自然就服了,周文王就是最好的例子;霸道么,就是春秋五霸那一套,吊民伐罪那都是霸道玩的,首先要会盟诸侯,然后就是讨伐不服者,责其入贡而后已。
儒家的理想当然是王道为上,不过三代之后人心不古,所以王道难行,不得已改用霸道,也是可以接受的。哪知王子晋根本是个棒槌,口中叫着“霸道,当然是霸道”,然而当高攀龙精神一振,准备用春秋大义来和他辩驳一下,找找出使日本的理论依据时,王子晋却很简单地回了一句:“只要他敢打过来,就狠狠地杀个干净,杀到倭人不敢正视我中华上国为止!若是他不敢打过来了,我们也要找个机会打过去,最好是把朝鲜也给吓得服服帖帖,以后所有的朝鲜人参都归我们,每年的贡物再加十倍,算作岁币,这样最好。”
两位办事进士听得目瞪口呆,这是霸道吗?这是夷狄之道吧!岁币都出来了,朝鲜可是不征之国,日本也是啊,太祖钦定的祖宗家法!就这号人,也能代表大明朝出使吗?自己这样饱学之士,又怀着忧国忧民的心肠,居然还要给他打下手?居然连正式的任命都没有!
黄钟毁弃!瓦缶雷鸣!
两位进士愤然离去,回去给顾宪成下了一个结论:此乃无赖之徒也!绝对不可能是王锡爵阁老看中,用来解决朝鲜问题的暗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