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厢房,身穿新衣,旁边左右站两个跟班,阿三和阿四。
王子晋肚子里很爽,因为升职了,主事了;脸上很淡定,当初自己在云楼的门洞子里挣命的时候,就是跛爷招呼着阿三和阿四两个人给抬进去的,那也是救命的恩人,没什么脸色好摆的。
“两位哥哥,不知道大号怎么称呼?”话说回来,云楼上下管这两个都叫阿三,阿四,王子晋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姓什么。
阿三三十来岁,身材瘦小,不过王子晋知道他的力气,那叫板肋虬筋力大无穷,估计属于骨头缝里都是肌肉的类型,三四百斤的东西也拎得起,相貌算得上丑陋。听见王子晋叫哥哥,连说不敢当:“本姓刘,卯金刀刘,家中行三,王相公还是叫我阿三罢。”当时的字体,可不是现在的简化字,这个刘是不可能解做“文刀刘”的。
王子晋看看他,心里微微诧异,来到这个时空有半年多了,倒是很少听见市井中有人报大号的时候还特地说明一下,自己的姓是怎么写的,除非有同音的姓氏。刘姓,有什么同音的姓氏?柳?
点了点头,又看阿四。阿四年纪比阿三小了那么五六岁,二十大几的青壮,高大身材长手长脚,相貌也端正的多,也拱手客气了两句:“本姓六,数目字的六,家中行四,相公还是叫我阿四。”
姓六?不是姓陆?王子晋又是惊奇了一下,这个姓氏端的少有,不过中国人的姓氏来源比较复杂,稀奇古怪的姓氏层出不穷,还是不要大惊小怪的好,没得叫人心里不痛快:“好,原来是六……阿四!”陡然间意识到,这个名字好生和谐啊!连在一起都不敢说出来!
不过这名字变得和谐是几百年以后的事,现在是不妨了,王子晋只是下意识地避着,只管叫阿四了。
“三哥四哥,”也不管这两个接受不接受,总之他是就这么叫了,身为现代人,王子晋也没那么多上下尊卑的观念:“这次娘娘叫咱们几个做事,总要办得漂亮一些才好。”
阿三阿四两个还不晓得到底是办什么事,等到听见王子晋说出来,登时面面相觑,想不到昨晚王子晋随口到来,今天就要开始办了,难道那一套说书一样的东西当真管用?不得了,这事要是真的搞成了,岂非樊素姑娘真正要日进千两银子?!那可是金山银海呐!
王子晋眼睛望着他们两个,心里却另有一番计较。他到这个时空半年多,拳打脚踢挣下偌大一份基业,就这么平白叫人夺了去,再想得开的人也放不下,钱财是身外物不假,这口气怎能咽得下?之前是自己困窘,无从入手,现在手头有人有钱,哪怕不能拿回自己所失去的东西,总是要一步步做起来。
而这次的事,就是一个好机会……
王子晋手指在桌子上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敲着,这是他的习惯,想事的时候,下意识就这么敲,好像在敲无线电的密码一样。敲着敲着,手指下力道渐重,陡地用力敲了两下:“就是他了!”
“谁?”阿三阿四显然已经入戏了,就等着王子晋发话,然后自己做事。
王子晋叠起手指,点了点桌子:“昨晚我和素姑娘说话的时候,你俩也都在一边听见了,办这事,一是要一间书坊,这事我有主张,待会写封信,你们谁去替我交给一个人,也就妥当了;二是要有得力的人去散布消息,总要三五十个市井跑腿的才好,每人十两银子,用半个月,可成?”
送个信,这事简单之极;至于要人跑腿散布消息,云楼本身就是下等的青楼,楼里的打手龟公大把,结识的下三滥货色更是不计其数,十两银子够这些人挣小半年的,如今只不过是跑腿半个月,那能有多难?阿三和阿四都是连连点头。
“这三么……”王子晋嘴角露出一丝笑来,也不知怎地,一见这笑容,阿三和阿四都是脊背心一凉,头都不禁低了下去,不敢再和他对视,只听王子晋慢慢悠悠地说道:“须得有个有名的士子,家门有名最好,本人有名也可,若是已经定亲,岳家显赫,那就再好不过。”
阿三和阿四都不是笨蛋,一听就明白了,王子晋昨晚替樊素所做的方案中,少不了的是一个故事,一个名妓怜才子,才子弃名妓的故事。这个故事一出,名妓自然是名声大噪身价百倍,也势必会博取无数的同情,可那位才子就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这个倒霉的角色,王子晋会选谁?俩人相互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静等着王子晋。
对于俩人的反应,王子晋暗自点头,云娘娘派人不是白派的,这件事明显不能指望两三个人办成,阿三和阿四看上去孔武有力,但都不是缺心眼,有心计有见识,多半还能打几下,手头又有下九流的人脉,最是适合不过。
话说回来,看大门的两个伙计都有这样的水准,云楼到底是什么底细?下三滥的青楼?王子晋忽然发觉,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居然有些不简单。
…………
苏州府治下,太仓县,王府。
王府不是王爷住的地方,是主人姓王。
太仓近年来所出的姓王的人物,最出名的就是内阁大学士王锡爵,内阁排名仅在申时行之下,堂堂阁老一员,朝廷里坐二望一的大人物,如果他不是在去年回家丁忧,那么在申时行之后,这朝廷首辅顺理成章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根本轮不到山西大同的王家屏。
不过太仓王氏不是仅有王锡爵一支,严格说起来,虽说如今王锡爵是一品大员丁忧在家,但其家族的名声还是比不过另外一支王氏。这一家,祖辈郡望琅琊,也就是当初东晋南渡以后,赫赫有名的“王谢”两家中的王家,单单这来头就大的吓死人。到了几十年前,又出了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正是明代文坛“后七子”之首的王世贞,号称是江南文坛领袖。
明代文人以文为重,江南是天下文人最集中水准最高的地方,而王世贞领袖文坛,隐为天下士子之首,这个地位就连当朝一品的首辅也是有所不及。是以说到太仓王家,多半指的并不是王锡爵的王家,而是王世贞的王家!
一代文宗,江南首望,连当朝大学士都要甘拜下风的太仓王府,此际却是鸡飞狗走,阴风阵阵,上下人等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吐一口气就会有雷劈下来一样——话说,对于王家上下来说,王大老爷和王大少爷的怒火,比起上界的雷公电母还要来得吓人,至少雷公是劈犯事欺心之人,王家老爷和少爷的怒火可是不管不顾,挨着死碰着伤。
“叮光、哗啦!”又是一阵摔摔打打,只听王大老爷怒吼声再次提高八度:“你这畜生,你还不承认!现在别说苏松二府,就连南直和浙江都有人传回消息来了,你再不好好摸清楚手尾,想办法解决了,难道要这件丑事传到京城去吗?!”
王世贞前年病逝,如今的大老爷是他嫡子王士骐,三年前刚刚高中进士,如今也是丁忧在家,转过来年就要出去做官的。跪在地上的是他长子王瑞贤,也算是一方俊才,如今却被老子训的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只顾在那里磕头:“爹爹息怒,是孩儿不孝。”
他能说什么?王家大户人家,世代簪缨金马玉堂,那些书不是白读的,老子骂儿子天经地义,打死都是白打,老子如果打儿子累着了儿子还得赔罪。如今有很多人以为,权势家族出来的都是纨绔,拿人不当人看,其实那真的只是暴发户作风,现代国内的那些权势家门,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暴发户?像王家这种传承千年的家族,其家风之严谨是常人都无法想象的。
像这样的家族,对于“门风”啦“家名”啦看得是比命根子还要重要——确切地说,这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可要命的是,现在王瑞贤身上出的这档子事,就是直接威胁到王家门风的大事:堂堂王家大少爷,居然娶了个妓女回家,娶就娶了罢,居然还见财起意始乱终弃,三千两给卖了!
话说,最近半个多月,苏州府和周边的松江、常州等府市面上陡然多了一本话本,叫做《樊素怒沉百宝箱》,里面说的是太仓某王公子,在苏州府的某青楼中迷上了一位樊素姑娘,散尽千金终不悔,那姑娘也情义深重,情愿自己花钱给自己赎身,嫁了这位王公子。孰料王公子家风严谨,走到半路上想起家里老爹多半不同意,越想越心慌,于是就被一个商人说动,三千两卖了这位有情有义的樊素姑娘。于是樊素姑娘怒沉百宝箱,袖子一摔又回了青楼,王公子鸡飞蛋打,身败名裂云云。
当真是了解王家的人,对于这个故事只要一加咀嚼,就会发觉不值一哂,以王家的底气,大少爷王瑞贤在外面想花多少钱都行,想砸什么样的姑娘都行,不花钱都有人上赶着巴结,哪里会像那话本里所说的一样,让个妓女自己赎身倒贴?更不用说三千两给卖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