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在等候的时候,都会在脑子里进行一些有的没的臆想,打发时间之外,还能让自己分散一下注意力,好没那么紧张。王子晋也不例外,此刻他就像当初第一次接受面试的时候一样,在云楼下一边等候云娘娘的接见,一边想着这位云娘娘的事。
来到云楼,算上躺在床上养伤那七八天,王子晋在这前后待了能有十来天,耳朵里听见人提起“娘娘”这两个字,加起来总有千儿八百次。不单如此,每次听到有人提起“娘娘”时候,无论男女老少地位高低,居然脸上全都是一副尊敬又自豪的神情,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位云娘娘一句坏话。
这意味着什么?
王子晋不是个职场初哥,在那次稀里糊涂的时空穿越之前,他就已经在跨国公司里做到了准高层,算是凭本事能爬到的最高级别——再上去基本上都是总公司下来的高层,他的人脉还没到那一步。
所以他对职场上下的生态和心态,看的还是相当清楚的。所谓的“老板”这种生物,其属性就是当面被捧背后被踩,当面捧多高背后就加倍踩多狠,只因除了关系说不清楚的女秘书之外,就没有哪个下属在拍老板马屁的时候心理不扭曲的:“你丫有什么本事,不就是运气好+裙带牢+攀上更大的老板了吗,老子要是有你这运气,早就爬到你头上去了!现在拍拍你的马屁,将来老子发达了一定加倍还给你!”
在职场里混的,有一个算一个,谁心里没有这样骂过自己的老板?老板,那就是原罪!
可是这位云娘娘,就颠覆了他的这种认知,云楼上下百十口子,就没有一个在背后骂她的!哪怕王子晋初来乍到,很多人不会在他面前说出全部的心里话,可这也意味着更多的人不会拿他当一回事,不会对他多么提防。这么算起来,他所得到的信息还是相当客观的。
这就更加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对于这位云娘娘,他是没见过,最直接的印象,就是当日自己能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在楼下和她说了那么几句话,声音是有些沙哑,不过听得出来年纪不算很大,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除此之外,也就是跛爷转述的那一句“五两银子一条命”了,也不晓得是恶趣味还是另有所指,总之应该不是特别容易接近的人物。
这样的老板,凭什么让所有人都这么爱戴她?
是云楼与一般的职场不同,还是云娘娘本人特殊?或者兼而有之?
“王相公,王相公!”小丫鬟叫了两声,指了指楼上,示意到你了。
王子晋收回遐想,按照他所知道的礼数,朝着楼上作了个揖。这一次,看来还是和上次一样,只能站在楼底下说话了,不过这好像是云楼的一条规矩,王子晋这几天还没见过有人能登堂上楼的呢。
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又飘了下来:“王相公,来到苏州城半年有余,从流民之中一跃而起,与本府名士王公子、文公子、高公子等结伴而游,几度出手名利双收,在咱们苏州府业已有了不小的名声,身家多半也有几万两银子,名下尚有书肆一间,工坊一处,织机三十六张,踹坊两间,房产八间,僮仆三十余,工匠二十余……”
王子晋听的有点发愣,这云娘娘对于他的身家经历,居然查的这么仔细!
事实上,他刚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绝对是踌躇满志要大干一场的,而且他所面临的局面也确实有利。首先苏松二府发了大水,这就是一次社会财富重新分配的好机会,而他利用自己的商业才能,联合当地的几家士绅,譬如太仓王家,长洲文家,吴县高家等,几次运作下来,资本额急剧上升,身家就像吹气球一样暴涨起来。
苏州城的环境,也给了他很好的发挥空间。这里称得上是大明朝民间资本最为发达的地方,后世所谓的明末资本主义萌芽,就是在此发端。从南宋开始,江南的茶叶、丝绸、漆器就大量出口海外,到了明代,随着棉织业的发展,松江府更是有了“衣被天下”的美誉,单单苏州一地的民间资本,就是个难以估量的天文数字。
更有利的是,从政治层面上讲,甭管这所谓的萌芽到底是不是资本主义的苗,但苏州民间资本发达,在朝读书做官的人也多,当地官府力量受制于民间士绅,这是铁铮铮的事实。
尽管东林党还没有成立,当地的话语权已经落入当地士绅之手,知府知县上任之前要是不到各家拜拜码头,这官位子不敢说,最起码政令不出衙门是板上钉钉的。
有这样好的基础,再加上王子晋的商业才能和资本运作意识,发财不是什么难事,不发财才稀罕了!要不是这次没头没脑的闷棍,他原本打算明年就走出苏州,进军南京和海外市场来着。
要不是这次闷棍……
王子晋撇了撇嘴,往上拱手:“王某平生,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些区区小事,有劳娘娘挂怀。”多事相公在苏州府颇有名声,很多人即便不认识他,听也听说过的,打听到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他心里明白,对方这么郑重其事,说明了他更加重要,不是什么坏事。
云娘娘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和什么人轻轻说了什么,方道:“王相公,我适才说这些,原不是为了探相公的底细,只是想要告诉相公,相公蒙难至今旬月有余,一直不出,这些产业都已经归了他人,连官府那边都已经呈递了文书。”
王子晋心头一动,还没等他发问,对方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已经发了话出来:“其中大半,都是落入了太仓王家之手,吴县高家居其次,至于相公昔日身边的体己人,似乎是被文家收留了去。”
太仓王家,吴县高家……王子晋不由得紧了紧拳头。他一个人在这个时空,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人,是以之前做那些事,都拉上了本地的权势家族一起干,不惜将大头都让了出去,以此来换取对方的庇护,也可以体现自身的价值。这样做的好处,是让外人投鼠忌器,自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但如果这大树反过来将自己吞噬了,可就半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现在看来,果然是出现了自己最担心的状况,十有八九是自己一直与之合作的几家联手把自己给吞了。
但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是现在,而不是几年之后?要知道在他已经拿出来的计划中,今后几年这几个家族可预期的收益不下数百万两之巨,他们拿的是大头啊!此时正是自己的价值看涨的时候,也因此他没有多加防范,什么理由让这些家族忽然翻脸动手?
一时也想不明白,但他清楚一点,目前来说,云楼似乎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别无选择:“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王某如今两袖清风,一身轻松,又手无缚鸡之力,唯有这方寸之间,差有一日之长,娘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尽管吩咐。”
那云娘娘似乎又和身边什么人轻声说了些什么,才道:“不愧是王相公,明识洞见。我心中有件大事要办,只是手头一直没有堪用的人才,王相公惊才绝艳,谅必有以助我。不过在此之前,尚有一件小事,想要交托给相公。”
大事?小事?王子晋耐着性子听着,越听越奇,这云娘娘居然有意让他经手,将他刚刚对那位樊素姑娘侃侃而谈的计划给实现出来!
“炒作方案么,当初也做过十几单了,要说这个时代的人民信息量,基本上还处于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地步,真是容易到没话说了。”王子晋毫不在意,便即接了下来,他所在意的是,这显然只是一次试用而已,在这背后,云娘娘所谓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既然要他主事,少不得人力物力的支持,云娘娘自有吩咐,叫人先取了一千两银子给他支用,又拨了阿三阿四两个人给他使唤。一直住在门房也不像话,这便找了两间厢房来安顿,再换上一身新衣服,摘掉了那别扭的绿头巾,王子晋俨然有一种当初在公司里第一次升职时的感觉。不管他的经历再怎么丰富,从无到有的过程总是会给人一种成就感,尤其是失去之后再度拥有。
望着阑珊灯火中离去的几条人影,楼上的两个女人中年长的一个微微笑道:“二妹,这王相公看样子也是个读书人,偏有这些手段,倘若能助你,大事可有几分指望!”
云娘娘不动声色:“姐姐,读书人才最厉害,不开窍是呆子,开了窍可了不得!这个王相公,就是个开了窍的,他这半年赤手空拳,在苏州城挣了几万银子的身家,我这云楼也及不上他呢!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这等人请也请不到。”
“几万银子?”那大姐吃了一惊:“那他怎么又会落到这地步?”
云娘娘下颌微微扬了扬,灯光下一片晶莹洁白的肌肤:“这一点,我也很好奇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