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虽然很好,做到却很难,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兵部尚书府的排场,不能和宁远伯府相提并论。李成梁虽然只是个伯,不过从嘉靖以来除了死后追封以外,活人封爵也就是他和王守仁俩人了,王守仁那还是有平乱之功。包括戚继光在内的御倭功臣,没一个能封爵的,李成梁这个宁远伯的含金量可想而知。
大明朝的官员没有公家分配的房子住,都得自己在京城找房子,所以这北京房价高那也是有传统的。好在石星不是个没底蕴的,人家工部户部都干过,之前也当过右副都御史这样的清贵,人面相当广,因此家里房子也不小。除了住些家眷家人之类的,石星的府上还有不少门客。
那叫一个多!王子晋刚到兵部尚书府门前就震了一下,门口排队的人比起昨天宁远伯府还要多上好几倍!不过质量上就差了不少,宁远伯府门口排的多半是送礼的,身上穿的整齐,人也精神,手里都不空着。
兵部府这边就差些,衣着虽然还算整齐,料子就参差不齐了,再加上手里的礼物五花八门,用寒酸来形容也不为过,王子晋这样鲜衣怒马还带着随从提着礼盒的,走在当间就享受着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这都什么人啊!”王子晋一边下马,一边小声和跟着侍候的林三嘀咕,这人是被沈惟敬派来跟着的,沈惟敬自己则已经在兵部府里候着了,他要和袁国正先给王子晋铺好路——或者是先下好套子,谁在乎呢?这是他的权利。
林三可不敢跟王子晋扎刺,眼下沈惟敬都不敢招惹王子晋了,他个混子能掀起什么风浪来?赶紧凑过去陪笑:“相公您不知道么?如今朝廷已经下了招贤令了,但凡能有力于御倭的,都可以到司马府上投帖求见,有能脱颖而出者,立赐官爵不等。这些人呐,都是闻着味赶来的。”
“哦哦。”王子晋这才明白了,敢情大家都是同行啊!同行是冤家,他看这些人的眼光立时也多了分警惕,所谓大才在民间,谁知道这里面不会藏着个把妖蛾子呢?中国人实在多,人口基数一大,这人才的绝对数量也就上升了,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可是也不用太担心,历史上石星拿出手的,也不过就是沈惟敬这么一个人,所谓英雄见惯亦常人,王子晋和沈惟敬也打过几次交道了,感觉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心理状态自然蹭蹭上涨。
不过这司马府是什么……对于林三口中的术语,王子晋自己稍微反思了一下,猜到大概就是指兵部尚书府了,司马么,古代就是专门管军事的部门。他虽然不大熟悉明朝的官制,不过和苏州的士大夫们有了些交流,知道他们的一些习惯。
明朝是一个驱逐了胡虏之后重新建立起来的朝代。这样一个朝代,势必不能全盘继承前朝的政治遗产,那都是胡人呐,非我族类,怎么能领会我中华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呢?于是表面上把元朝的所有政治制度,凡是能扔的全都扔了,自己另起炉灶,这范本也就是古籍中的一些记载了,于是大明朝的政治传统中,这复古的倾向就变得很严重,以至于士大夫们说起朝廷官员时,都流行用古称代替,比如吏部不叫吏部,要说天官,兵部不说兵部,要说司马,这都是《周礼》当中的内容。
想不到林三这小子,居然能顺口把这样的话语都挂在嘴边了,当真是与时俱进呐!王子晋心中暗笑,他也懂得这些人的心理,但凡是朝着一个新的阶层进发的人,这穿着打扮和口头语往往是变得最快的。
在许多复杂的目光之中,王子晋昂首走进司马府,头道门和二道门间等候的人少了些,档次看着也比较高,不过像他这样穿着儒衫的还是少。
王子晋抬头一看,二道门已经有人站在那里等他了,谁?正是老篾片袁国正。
到了这里,是人家的主场,不管王子晋心里对袁国正是什么看法,脸上可不能怠慢了,他赶紧抢上几步,深深一揖到地:“袁老丈,小生特来拜会。”拜会谁?这就不好说了,反正王子晋眼下还没有直接见到兵部尚书的资格,这不是等着你引荐么?
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态,王子晋不但礼貌上有,实惠也有,一小袋南洋珍珠从袖子里滑过去,上来搀扶他的袁国正手里立时加了一把力气,脸上也开始增加褶子了,那是笑出来的:“哎呀,王相公来得晚了啊,我老儿都听尚书大人问了你几回了,怎么还不到呢?这不,就索性到二道门来迎你了,快快,随我来。”
周围人都是一阵惊叹,这家伙是谁?竟能让袁国正如此另眼相看!别看袁国正在王子晋面前吃瘪,其实他在兵部尚书府中正经是混得很开的,他女儿如今正是受宠的时候,这是一,另一方面,石星眼下为了朝鲜和宁夏的事情焦头烂额,正是用人之际。
宁夏还好说,原本就在九边之内,当地有足够级别的文武官员,只要方略定下,是剿是抚,照着办去就是;朝鲜可就难了,单单语言就是大问题,难就难在几十年前那一次倭寇之乱,使得中国和日本的正式交往全部断绝了,虽然原本也没多少……如今真的要打起来的话,下个战书都找不到合适的人,石星怎能不着急上火。
因此袁国正就有他的作用了,这人打着兵部尚书府的牌子在京城里打晃,吸引了一大批想要投机战争的人,这些人就好像是飞蛾扑火一样冲过来,石星稳坐钓鱼台慢慢挑,总能挑到几个满意的吧?眼下手头能拿出来的只有沈惟敬一人,石星老于宦海,识人之能还是有一些的,沈惟敬这人,用是能用,却也没什么大用,关键是他老混混的身份很叫人头痛,这种人有时候是靠不住的,因为一旦出事,他跑得很快,背后没有负担啊!
所以石星刚听袁国正说有这么个人,也是沈惟敬面上介绍来的,不过却和娄江王锡爵家有些关系,还很得李如松的青睐,他便觉得很值得一见。王锡爵不用说了,别人不知道,他这兵部尚书二品大员还能不知道朝廷的动向么?现在的首辅王家屏已经坐不住了,辞章都上了两回,只等皇帝批复了;而对于继任者,他收到的消息是万历皇帝确实已经派人去征求王锡爵的意见,只要王锡爵点头,这首辅之位板上钉钉就是他的了。
虽说王锡爵不当首辅是有前科的,两年前申时行还没下台,正风雨飘摇的时候,王锡爵就先一步跑回了老家:没错,他是在首辅位置还没出缺的时候,就先跑路了。原因很简单,那时因为万历皇帝立储的事,朝廷上下吵成了一锅粥,雒于仁甚至上了著名的酒色财气疏,指着皇帝的鼻子大骂,申时行的屁股底下就像坐着活火山一样难受,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得意门生,排名一直在王锡爵之上,他撑不住的场面,王锡爵自问也还是撑不住,那么前车之鉴还在,他能趟这浑水么?于是王锡爵就借着老母病重的理由,甩手走人,害得申时行下台之后找不到人接班,王家屏捡了个大便宜,只不顾这便宜也就一年多点,如今又要坐不住了。所以现在朝廷内有很多人就在看,王锡爵到底会不会出山?这一出山,可就是三大难题,宁夏,朝鲜,外加立储这件“国本”大计,三座大山呐,连一座都不肯扛的王阁老,会出来扛这三座么?
石星也觉得不会,可是这当口忽然冒出来一个王锡爵的晚辈,投到自己门下来说是有志于在朝鲜为大明出力,这味道就有点不对了,难道这人是王锡爵为了应付朝鲜战事而布下的暗子?要知道这问题多了,解决起来确实是难度倍增,可是换一个角度来说,却也增加了回旋的余地,比如王锡爵为了立储的问题被群臣斥骂的时候,他大可以使个手段,把矛盾的焦点转移到朝鲜问题上去啊,一来一回,这里面可供王锡爵这样政坛老手施展手腕的空间就太大了,大到甚至可以让他有足够的余地来解决立储的问题:这个问题本来就是要耗着办的!
因此对于今天来访的这位王子晋秀才,石星是抱持着相当重视的态度的。
如今朝廷的招贤令已经下了,兵部尚书府上门庭若市,有资格进门的人着实不少,石星干脆就设了流水席,平时就喝茶喝酒,到了饭点大鱼大肉,反正这人来来去去的,总是要吃喝。于是这就有点孟尝门下三千客的味道了,几十桌流水席排开阵势,石星稳坐在上,一拨一拨的人到他面前发言说话,彼此辩难,听起来热闹之极。
王子晋一进来,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看得他津津有味,这不跟广交会有点像么?那时候他也是,会场看了货,宾馆谈生意,一座宾馆里全是做生意的,每个房间都是像菜市场一样热闹,人一哄一哄地跑来跑去。真是怀念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