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而言,王子晋的话他们都还算能听进去一点,这纯粹是亲疏有别,这座中的高攀龙和顾允成,和王子晋都是有过不少交往的,对于朝鲜战事也有相当的了解。这就是顾宪成为何要将自己的亲信派到使团中去的原因,你手上没两个说得上话的人手的话,就算是想要拿朝鲜战事做文章,给王锡爵找麻烦,又能有多大的说服力?
从高攀龙和顾允成的口中,顾宪成也早就了解了很多与朝鲜战事有关的事情,知道王子晋向来都是主张要大举对付倭寇的,这是他的一贯主张,显然不是帮着兵部那头说话。他点了点头,道:“王大人所言,可比金石!倭酋大兵数十万,离朝鲜又是一水之隔,确乎难以轻易了结。然则王大人,若是讲和,倭寇可以接受何种条件?”
王子晋心里一跳,讲和!这个词,他真是听得不要再听了,这一年来,他就是在讲和这件事上做足了文章,既要利用讲和这件事来为自己找到出路,又要避免陷入对外投降的罪名中去,说是殚精竭虑都不为过,要知道,他到现在两次出使,却一次都没有当正使,都是因为讲和这事是好做不好说啊!
现在顾宪成居然会提出讲和?这是什么状况?下一刻,他就明白过来,这才是这些东林党意想中,对于朝鲜问题最好的利用办法吧!
没错,就是利用,而不是解决。现在朝鲜的战事是由兵部在主导,背后是皇帝的意志,领兵作战的又是李家的李如松,说实在的,这一仗要是就这么打赢了,或许内阁可以从中获益不少,可是绝对轮不到他们!要想在朝鲜这个问题上扯后腿,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前线光靠打仗解决不了问题,然后再抛出和议,通过战略方针路线的根本转变,将这块政治蛋糕吞到自己的口中!
王子晋的心里,不由得一阵冰凉。这就是官僚啊,官僚啊!为了自己的私利,丝毫不管国家最重要的是什么,不管国家大事到底要如何解决,不管大义之所在!没错,大明朝通常的论调,都是对外强硬,一般来说主战是安全的,主和是会倒霉的,如果现在内阁和兵部之流主张用和议来安抚倭寇的话,这帮官僚们铁定是哭天抢地,指斥内阁和兵部对外屈膝投降,出卖国家有辱圣躬吧?
可是,现在主战已经轮不到他们了,为了给自己的政治对手找麻烦,他们就敢悍然推出主和之议来!而且,王子晋更可以想到,如果自己上了他们的当,被他们许出的种种承诺和好处给晃得花了眼,走上了主和这条路的话,事后铁定会被这些人过河拆桥,将和谈卖国的罪名统统推到自己的头上,让自己遗臭万年,就像历史上的沈惟敬一样!
在你们的眼中,我王子晋就是这么一个笨蛋,可以任由你们利用嘛?那也太小看我了吧!
王子晋心中冷笑不已,嘴上却是虚与委蛇:“倭寇贪婪无尽,得陇望蜀,我大明又势必不能将朝鲜的土地割让,这中间有些事,根本无法通过和谈来加以弥缝,所以下官想来,还是先打了再说,打出一个结果来,再通过和谈把这个结果确定下来,加以公布,才是正途。”你不是要问我的意见嘛?我就跟你来装糊涂,反正我一口咬定,就是要打,而且要打就是大打,别瞻前顾后的,也别想着光靠出卖点朝鲜的利益就能解决问题!
顾宪成极其轻微地皱了皱眉头,王子晋这招,其实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说实话,他们当然是想通过王子晋,让朝鲜问题走上和谈解决的道路,可是这个人当真是不好利用的,从前两次他的作为就可以看出,对于和谈可能带来的政治风险,这家伙从来都是避之不及,现在朝鲜开战了,和谈也已经告一段落,王子晋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打仗了,他对于和谈这件事,哪里还会上心!
他能用来拉拢王子晋的凭借,无非就是王子晋和王锡爵不睦,己方是他最有可能的依靠,如果惹翻了,自己这一派对着王子晋下手加以排挤打击的话,朝中更无一人会对王子晋进行回护,他那时势必会陷入万丈深渊!不过,这种手段相当不好,属于是最后的威慑了,动不动就对不跟自己同道的人加以打击的话,只会让他们这一派在朝中陷入孤立,那样的话,万一王锡爵突出奇兵,伸手拉了这个小老乡一把,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所以顾宪成也是投鼠忌器,不敢轻易把彼此之间的关系弄僵了,对于王子晋的装糊涂,他一时无可奈何,就拿眼睛看隔着一个座位的高攀龙。高攀龙心领神会,伸手端起杯子来,跟王子晋对饮了一杯,方道:“子晋兄,你是深明兵法,也懂得倭情和朝鲜战事的关键所在,小弟自然对你信服。不过,眼下这朝廷的财用,可真是太窘迫了,而且这朝鲜一战,除了能维护大明的威望,也确实对我大明没有什么好处,这一战,能不能少花点银子?”
王子晋心中哂笑,正要忍不住讽刺两句,陡然闪出一道灵光来,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缓缓道:“高兄,你这话,小弟可就不能苟同了。朝鲜三千里江山,趁着这一战能拿下来的话,又怎么能说没什么好处?小弟,嘿嘿!”
嘿嘿?嘿嘿是啥意思?高攀龙是一头雾水,顾宪成可是听出了名堂。所以说,家庭出身还是很重要的,高攀龙家里是地主,对于商业利益不大敏感,顾宪成的爹可是做买卖的,他一听就知道王子晋言下的未竟之意了,这就是说,大明朝在朝鲜这次战事中,可以收获比名声和威望更大的利益!
这可立刻引起了顾宪成的兴趣。政治这回事,无非就是利益的分割,如果说朝鲜这里能够开辟出一块新的天地的话,那岂不是手中的政治筹码又多了一块?相比起一味地拖王锡爵的后腿,这个方向更让他心动啊!
心动归心动,还是要矜持一下,儒生就是这么一种人,嘴上是耻于言利,心里却始终盘算着,算小钱的是犬儒,还想着大义的就是大儒了。唔,别惊讶,不是每个儒生都不要脸的,很多时候儒家看似不谈利,实际上是因为他们的思想早就奔着终极目标去了,途中的小利有什么好盘算的?比方说现在,顾宪成在想到大明朝可能从朝鲜获得的利益时,他就不会想自己捞到多少,而是想通过这块的利益分割,自己可以在朝中拉拢到多少新的盟友,从而推行自己这一派的政治主张。
这就是老大帝国中央官僚的思维模式,边边角角的好处再多,抵不上在中枢的权力。事实上,他想得也没错,对于朝鲜这种处于中央王朝最大威慑之下的属国而言,任何利益都是被中央帝国控制住的。
所以,王子晋这么一说,顾宪成也觉得,如果真的能如王子晋所说,从朝鲜挖掘出更多的利益来的话,那比强行推动和谈路线岂不是要好很多了?说到底,他也不想走这条险路,王子晋这人也不是那么好利用的,偏生他最大的把柄,云楼那两千人,似乎又被皇帝给盯着呢,否则拿来要挟一下,倒也好用——唔,现在就不用琢磨了。
他停下筷子,座中众人都是合格的官僚,在这个场合没人顾着吃喝的,一只眼都盯着几个主要人物呢,一看顾宪成的动作,就知道进入正题了,立刻就全部安静下来。只听顾宪成冲着王子晋极其有诚意地说道:“王大人,朝廷近年来财用日渐窘迫,又连年用兵,早就是入不敷出了!朝鲜这一战,谁都想打好,打出我天朝上国的威风来,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王大人能够让这一仗打得更值得一些,还请开示一条明路。”
真没想到啊,我的刻剥朝鲜论,在这里找到了乐于倾听者!王子晋心中慨叹,顾宪成未必就是真喜欢搞殖民经济,他更多地还是想他自己的政治主张,但是从结果来说,他也是希望提出和现行的朝鲜政策不同意见来的,就是这一点,让自己此刻和他有了一点共同语言。
说到朝鲜的经济价值,这真的是没啥好说的。哪怕到了后世,这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出口,除了电子产品就是莫名其妙的文化产品,大明朝这会上哪里去找?不过,王子晋身为一个后世来的人,而且是商场人士,要是这么一块已经抓在手里的土地都榨不出多少油水来,那还混什么?
他微微一笑,道:“顾大人一心为国,拳拳之意,令下官钦佩!要说朝鲜这地方,也真是没多少好说的,历来都是我天朝赏赐得多,他们进贡得少,最得我大明官民欢心的东西,大约也就是朝鲜人参和折扇之类的手工艺品了。”
座中诸人都是连连点头,他们这个阶层,就是大明朝对于外来商品消化力最强的一个阶层,所以对于此类商品的需求,再清楚不过。朝鲜这地方太小,人口压力比大明朝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土地用来种粮食都嫌不够,还哪里有的富余来种别的东西?至于手工,那就更不用提了,单单是以进出口贸易而言,朝鲜真的是只有寥寥几样能够拿得出手的。
王子晋的第一步,也就是着眼在这几样上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