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晋没有料到,他从跛爷口中听到的,是又一个令人扼腕痛惜的故事。
跛爷口中的大当家,叫做李阿旺。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潮州人的名字,可大当家不是一般人,他率领的徒众,以潮汕人为核心,包括了几乎所有在大明海外讨生活的民族,甚至连红毛炮手都有十几个,最多时,这伙人曾经达到五千人的规模,船只数百艘。
可是他们生不逢时,那时已经到了隆庆年间,大明东南的官兵在御倭战争中成长起来,不但战斗力强悍,战斗的欲望也同样强悍,几乎将所有盘踞在大明沿海的团伙都认定为倭寇——其实,对于李阿旺一伙来说,这也没有冤枉他们,他们伙中至少有两百多个真倭,以前是九州大内家、四国河野家的武士,后来主家灭亡,他们只能亡命海上了。
被大明官兵逼得在沿海站不住脚,李阿旺就把主意打到了当时被红毛鬼占据的吕宋岛上。万历元年,他尽其麾下数千之众,跨海远征马尼拉,当地的红毛鬼不敌,只能龟缩在城中,凭着优势的炮火和坚城顽抗。李阿旺一伙无可奈何,只能就地围城。
可红毛鬼的手段不止如此,他们派遣使者,堂而皇之地向大明朝提出抗议,理由就是你们的百姓向我国土地发起的攻击!天晓得,那里原本就是大明的百姓数百年来逐渐开辟的沃土,只因他们的到来,就成了他们的领地,此种殖民思维,根本就不是当时的大明朝廷所能理解的。
无论如何,跟受到正式的外交抗议比起来,一伙海盗的命运根本算不了什么。于是,大明朝便毫不犹豫地将李阿旺一伙判定为倭寇,大兵进军其潮汕故地,将留在那里的家眷一股脑儿都抓了起来。
消息传到吕宋,李阿旺的大军顿时乱了阵脚,老巢被抄还是其次,被故国背叛的伤痛和迷茫才是真正压垮他们的重负。此消彼长,红毛鬼的援军又赶到了,马尼拉城下一场大屠杀,李阿旺大当家以下数千人埋骨他乡,只有少数伤者幸存,后来被交还给了大明官府。
“可恨!”不用多做甄别,王子晋只是听到李阿旺这个名字,就想起了自己曾经读到过的史实。这个名字,在大明朝的典籍中更多地被称为林凤,事实上从西班牙人的记录中读出来,李阿旺更近于本名。而这件事,当初也曾经给王子晋以极大的震撼,他原本以为,抛弃海外侨民而和殖民者妥协这种事,只有不负责任的满清异族官府才会干,大明朝不会的!
跛爷石头般的脸上,已经是老泪纵横:“子晋,你说,我是倭寇吧?我全家都被斩首,因为我是倭寇,我至今只能是贱籍,因为我是倭寇;我子孙都只能做贱籍,还是因为我是倭寇。可你晓得么,我这条贱命能活到现在,只因为官府也知道,我们不是倭寇,我们不是那烧杀劫掠的倭寇啊!他们应付完了红毛鬼,转身就把我们全都放了,全都打入贱籍了事!”
王子晋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做官的为了自己的位子,不惜残民以逞,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都不少,他能说什么?想到刚才自己的声声斥骂,不啻于在跛爷那陈年老伤上又洒了一把盐,心中实在惭愧,叫了声“跛爷,我……”
跛爷抹了一把泪,呼吸渐渐平顺了下来:“罢了,你有血性,是好事,先前不明真相,也不怪你。我只是想你知道,这世间的事,也不是那么简单,说是坏人就一定做坏事的。”
王子晋心头那口被“倭寇”俩字激起来的热血,好容易才平复了下去,这才关心起另外一个问题来:“那,跛爷,这云楼里的人……”
跛爷知道他要问什么,轻轻点了点头。他走到火盆前,拿起火叉来拨了拨火,光焰映在他的老脸上,道道沟壑显得格外的深邃。隔了一会,他叹了口气,才道:“一日入了贱籍,子子孙孙非大赦不得免!当日我们辗转生死,最后留下来的也就是二百来口人,老弱妇孺的,什么都没了,潮汕也留不得我们,官府怕惹事。好在知府还有些良心,知道我们没做过什么坏事,那时节也不是嘉靖倭乱了,用不着不分青红皂白都杀个干净,便任我们自便。苏州这里,是当初我们一个销赃、买货的好地方,也有咱们的暗桩……”
淡淡的言语,可王子晋不用想也知道,那万里转徙,又背着血海一样的仇恨,这刀锋下残存出来的一帮“倭寇”,是怎么到达苏州,又是怎么站稳了脚跟的?
跛爷淡然道:“也没什么,比起本地过着衣食丰足的好日子的人来说,咱们总是多一股狠劲,天下之大,也无处可去了,他们不给条活路,那就都不要活了。这道上,总是不要命的占便宜,我这口刀,当年也饮过几十口子的鲜血,能活到今天,也算是老天没眼。”
“能打,肯搏命,会跑海路,又有家小在本地,找得到根,我们这伙人,在苏州城里也就有了用处。”跛爷嘴角泛起冷冷的笑意:“大明朝吃了倭寇的苦头,对于下海做生意是讳莫如深,没人敢提开海这两个字。可苏州城里外多少织机,织出来的布匹锦缎,都是卖到哪里去了?敢下海的人,那都是宝贝!好笑吧?我们这伙倭寇残余,一转眼就又成了宝贝,照旧干起了我们的老本行,可现在,再也没有人管我们是不是倭寇了!”
王子晋默然无语,这世道,就是如此的滑稽可笑,对与错,黑与白,不但看不清楚,而且变得好快,当真是“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得快”。原来云楼的这一帮人,开头是从一群刀锋余生的倭寇发展起来的,本地这青楼生意,看来只是他们的窝点而已,在外面还有跑海的船队,行走在大海之上,带着价值连城的货物,穿梭于日本、朝鲜、南洋诸国之间。
难怪跛爷说到庇护他这个被人盯着的多事相公,底气十足。有这样的地位,确实也不需要忌惮太多,苏州本地的经济,对外贸依存度非常高,云楼这样能在本地立足又能跑海的势力,大家都要结好,好比在现代时,外贸公司都是巴结着船公司的,一个道理。
更别说,这船公司还带黑社会背景的,随便出来一个残疾老头都能把倭刀玩得溜熟,劈个刀客跟劈木头桩子似的,到时候杀了人往海上的小岛里一钻,要么干脆学后来的郑一官,把家安到日本去,本地官府谁能奈何?
也正如跛爷的底气十足所显示的那样,这桩杀人事件居然就这么过去了,连衙役都没有再来找过任何麻烦,有风声传来,说是找了个流寇寻衅滋扰,跛爷自卫杀人的案由,草草结案了事。王子晋,本案中有这么一号么?
经此一事,王子晋等于是又欠了跛爷一条命,欠了云楼一个人情,旧债未去,新债又来,看来这大茶壶还得继续当下去,还得当得尽心尽力。好在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王子晋也只是想了想而已,便照旧干着他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况且这云楼还是个贸易集团的底子,将来的发展空间大得很,嗯嗯,确实很有前途丫!
又过了几天,便到了腊月二十四日。这一日,是个大日子,家家户户都要祭灶王爷,把灶王爷送上天庭去做汇报,请这位神仙吃顿好的,再揣上一个大红包,上了天去美言几句,做个漂亮的年终总结。
这可是大事,为此云楼上下大清早就全都爬了起来,张灯结彩洗洗涮涮,别看说起来是什么青楼藏污纳垢之地,倒饬倒饬也是花团锦簇,拿时下流行的修辞,就是恍若仙宫玉阙一般,也不晓得那灶王爷会不会见猎心喜,不想上天长留本地了?
王子晋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大家伙在那里忙碌。他倒不是偷懒,只是相对于这时代的人来说,在民俗方面几乎是一窍不通,帮啥啥不对,大家只当他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少爷,没有干过这些活,索性也不叫他做事了,拿块抹布擦擦栏杆柱子罢了。偏偏云楼的小姐们辛苦一年了,到年尾格外兴奋,各家自扫门前雪这点起码还是做到了,把自己门前的栏杆柱子地板都弄得干干净净,王子晋拿着块抹布,再看看四周,很是惭愧地发现自己的抹布还没人家擦过的栏杆光鲜亮丽,于是索性啥也不干了,就在那里望呆。
阿三拎着两个果子上来,丢给王子晋一个,正要走人,王子晋一把拉住他:“我说,三哥,今日祭灶,咱们楼里谁主祭?”
他问这问题,一来是穷极无聊,二来也是有点好奇,云楼的主事,众所周知是个女人云娘娘,按理说该由她主祭,可是他就算再不了解古代的风俗,也知道这种事基本上是没有女人参与的份的,鲁迅的文章里不就提到过么?封建残余么!
阿三挠了挠头:“各家轮着祭,今年轮到……轮到云娘娘了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