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的赵志皋、张位、沈一贯等大学士,都不是省油的灯。不,应该说,能够混到内阁这个地方的,就没有笨蛋,只是各人的作为大小,却要看很多其他条件了。
拿到这份奏本,三人相对苦笑。石星这手段高明啊!看着他是提出了建议了,其实是把决策的责任都推到了上面;看着他又什么建议都没提,可是他指出的确实是很实际的一条可行之路,将来如果朝鲜要论功行赏或者是论罪行罚,总之是不能说他光吃饭不管事。
石星手段高明,三位大学士也都不是好惹的,大家商量了一下,就提笔拟票,就说石星这奏本写得很对路,我们都觉得可行,请圣裁!直接把这个皮球又踢到皇帝那里去了。
说白了,这三位对于石星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件事这么处理,皇帝也很有回旋的余地,不会认为底下的人在给他出难题。至于替罪羊,石星敢这么办事,当然是有了现成的人选了吧?大家都是一个水准的选手,石星你可不要犯这种低级错误!
等万历皇帝见到石星的奏本时,已经到了七月中了。此时在他的案头,除了石星的奏本之外,还有更多关于朝鲜的情报。这都是托了张彪的福,东厂小铛头在朝鲜如鱼得水的同时,也没敢忘了自己的本分,大事小情总要给京里的厂公张诚交上那么一份,以示自己勤劳有功。跟情报相伴行的,当然还有一份孝敬,这就不用说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万历皇帝现在对于朝鲜的局势称得上是了如指掌,甚至比内阁和兵部还要了解得详细得多!他拿起石星的奏本来看了一遍,冷笑一声,随手就丢在桌子上:“避重就轻!”
就这么一句而已,万历也知道,兵部尚书这个位子不好坐,责任重大又容易踩雷,要下来很容易,要上去却非常难,许多大臣都视为畏途。石星在户部和工部干得都不错,一个能吏的评语逃不脱,他肯出任兵部尚书这么烫手的位子,万历心里也知道这人算是难得了。现在碰到这么棘手的问题,想办法擦干净自己的屁股也很正常。
他出了会神,忽然道:“那个前次出使朝鲜和东瀛的王子晋,现下在义州?”
说话的对象,自然就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内相张鲸了。皇帝看的东西,内相照例都要过一遍,所以他的信息量跟皇帝差不多,听见皇帝发问了,赶紧答道:“是,圣上,其人回程之际,在广宁受了火伤,就留下来养伤了。伤好之后,是郝杰看他熟悉朝鲜和东瀛,就留他下来,将那个九连城守备的虚衔转成了实职。现在在义州,帮着祖承训副总兵处理军情,好像干得还不错,义州那边的兵将都说他能干呢!”
万历皇帝微觉诧异,看了张鲸一眼。这话头听着可不对啊,表面上似乎是在夸奖王子晋的才能,其实是在上眼药呢!什么郝杰看中了他,委了实职,这件事单独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放到王子晋因为火伤而脱离了使团之后说,就显得似乎他是早有预谋,借此搭上了郝杰那条线,而不再当使节了;
至于义州兵将都说他能干,这就更不是什么好话了。王子晋这个人,说到底还是幸进,就是不是由正途进身的,没考过文武科举,也不是世袭官员,他这么快就升上来,还得了军心,这可是很犯忌讳的!
万历之所以诧异,是因为当初王子晋能够进使团,张鲸当时是给他说了点好话的。怎么现在口风一下子变这么快?皇帝的眼神之中的意义,张鲸自然是清楚的,他低着头,老老实实地道:“圣上,嗯,是那娄江王阁老的嫡孙,前日到了老奴的家里,说这王子晋本是苏州的无赖,跟他们王家可没什么关系。所以,老奴才命人把他最近的作为又查了一回。”袖子里掏出一个本子来,递到万历桌上,而后又垂手站定。
他也是没办法,王时敏找到他府上,张鲸是想躲都躲不掉,王锡爵那是万历心里认定的内阁首辅最佳人选啊,还指望着王锡爵能帮着他整顿朝纲,压服那帮不安分的官员呢;可是他又生怕担了个交结外臣的罪名,当年张居正和冯保联手,万历皇帝当了十年的傀儡,恨得后来把张居正的家都给抄了,这是皇帝心头的大恨啊!张鲸想来想去,索性找个时机向万历挑明了,这事不是我想管,也不是我要站队,可是这个人的来历蹊跷,我为了皇帝的大事考虑,就算有嫌疑也只能担着了。
万历又看了他一眼,张鲸大气不敢出,就这么站着。隔了一会,万历才把张鲸递出的本子拿起来,翻看了一会,忽地一拍桌子,笑了起来:“伴伴,你这里写的,可都是情实么?”
张鲸一听就知道皇帝不会责怪自己了,大大松了口气,面上可不敢露出来,应道:“是,老奴特地让人去苏州,去南京,都核实过了,一件件都是有据可查的。”
万历点头微笑,他笑什么呢?笑这个王子晋的际遇,实在是很奇葩,可以进话本了。一个大水里遭了灾,失去家人和财产,几乎一无所有的书生,半年就结交上了苏州的各大豪门,白手起家创下好大事业,然后一夜之间又打回原形,跑到青楼之中去当大茶壶!而且当了大茶壶之后,还有人想要去刺杀他!
这里面透着味道就不对了,万历联想到适才张鲸所说的那些话,难道这人和娄江王锡爵之间的关系,复杂到了这种地步?奇怪的是,如果王锡爵确实是有对付他的理由,此人必是奸恶之人,为何上次朕去信告知他此事,王锡爵却保持了沉默,反而蹦出个他的嫡孙来,拼命撇清彼此之间的联系?
万历皇帝也是人,也会八卦,尤其这里面牵涉到王锡爵,那是他最看重的大臣了,事情又是这么诡异,由不得他不上心。上心归上心,万历皇帝的想象力也还没丰富到这个份上,可以想到居然王锡爵是将王子晋视为祸国大敌,出动到了见不得光的手段来除掉他!
下面的事情就更有趣了,这青楼是个走私船队在岸上的幌子,这事倒不出奇,出奇的是这走私船队的头子是个女人,而且竟然还能和徐渭扯上点关系!更离奇的是,和徐渭扯上关系之后,竟然又落入了李如松的法眼!
一路看下来,万历就跟看新出的话本一样,不住地啧啧称奇,张鲸在旁边听着,心里那叫纳闷,那叫羡慕!纳闷的是,万历怎么就一点嫌恶的意思都没有呢?羡慕的是,王子晋这小子可算发达了,哪个人的履历能被皇帝了解得这么详细,还没什么恶感,这人以后的前程错不了!张鲸跟随万历多年,对于皇帝的喜恶再清楚不过,这时已经在心里暗自调整对于王时敏和王子晋之间的天平,可不要站错了队!
万历看罢,又拿起关于朝鲜方面的情报来,忽然问道:“伴伴,现在留在朝鲜的那个小太监,叫张彪的,是张诚亲自过问留下在那里的?”
张鲸早知道皇帝会有此一问,因为东厂严格说起来是不能出国办事的,跟个使团出去还不算什么,留在朝鲜搞情报搜集,这严格说起来有点犯忌讳了,所以他亲自过问了,早预备着皇帝垂问。至于后果,他倒没怎么在意,张彪在朝鲜干得不错,万历皇帝已经几次表扬了他的工作成绩。
“是,圣上,此人原本是出使东瀛的使节团中一员,回程之际因为倭寇已经打进朝鲜,连汉城眼看都要不保了,那王子晋认为朝鲜撑不住,我大明天兵势必要入朝和倭寇交战,缺了可靠的耳目可不成,所以就把张彪留在那里了。听说这一回,他们打了个大胜仗,原本还能有更大的战果,就是因为朝鲜人里头出了奸细,走漏了军情,所以才未竟全功。如今张彪已经把朝鲜人也都一块管了起来。”
张鲸这回口风也改了,王子晋这上头的功劳也被他拿出来说事。他也不担心皇帝猜疑,不过就是自己的手下和他合作一下而已,又不是早有预谋,是使团中人见机行事的结果呢!而且当时王子晋要在朝鲜安插耳目,有两个选择,锦衣卫和东厂,都有人在使团里的,他选了东厂而不是锦衣卫,说明他和辽东李家也不是一条线上的,这事皇帝知道了应该更放心才是。
万历果然是笑了笑,今天皇帝的笑容似乎特别多:“做得不错,伴伴,你叫张诚派人去,奖赏一下张彪这小子,好好用心办事,回来升他做大太监。”张鲸赶紧道谢,这个承诺对于下面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福气,对他却也只是寻常。
说到这会,张鲸也猜到一些万历的心思了。皇帝应该也是看中了王子晋这个人,经历奇特背景复杂,这都不算什么,搞外交工作,还真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了!胆子大,敢想敢做,有出使的经验,有全盘的视角,还有阴暗面的触角,对于日本的情报更是这是难得的人才啊!别看大明几万官员,没品级的十倍于此,可是要找出这么合适的人来,真是太难了!
身为皇帝,他当然不会去管什么炮灰不炮灰的问题,因为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炮灰!所以只要他觉得王子晋合适,那就行了。可是现在问题在于,这炮灰显然有一点不大合适,太聪明了,早早就从这和谈的漩涡中抽身而去,转型成为了一员合格的边吏,再要让他回来干这吃力不讨好还可能倒大霉的差事,人家不干啊!
到了万历这个位置,考虑的那就是全局了。王子晋不肯参加和谈,这就是个明哲保身的选择,皇帝也不能拿人家怎么样,大明朝的皇帝有时候也很难做,因为最至关重要的话语权都不掌握在他的手里。按照士大夫们的衡量标准,王子晋如果对皇帝给出差事不满意,来个潇洒地挂冠而去,他非但不会受到责难,反而会赢得高士的名声!嗯,当时就是这样,你给皇帝效力,那是名缰利锁拴在身上,哪怕心里再怎么热中钻营,表面上还是要云淡风清地向往一下归隐林泉的悠闲。
更糟糕的是,万一把王子晋逼急了,这家伙可以利用他出使过朝鲜和东瀛的身份给皇帝添乱,还是大大的添乱!所以说属下太聪明的话,做上级的确实会很有压力,因为他要考虑的东西就更多了,有时候怀才不遇就是必要的,因为他用你不如用个庸才更顺手!
万历皇帝沉思不语,张鲸也知道他是在考虑这个和谈的问题了。石星说得不错,如果只是糊弄一下日本方面的和谈,用谁都无所谓,反正事后推出来开刀就是,越无足轻重的人越好,好比之前已经当过一回使者的那个无赖子沈惟敬,就是个很好的人选。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当初王子晋坚辞正使的深远用心来,更可以看出此人誓死不当和谈炮灰的决心!
可是,如果这个和谈最终可能成为朝鲜问题的解决方案的话,那么这事就不好办了,因为沈惟敬,此人显然不如王子晋更加能够把握大势!现在的问题是,从石星的报告上看来,石星自己也没有把握,到底以后朝鲜会走到什么程度,也就是说,这个和谈到底能开出什么筹码?换句话说,就是一旦和谈出了问题,要准备好多大的炮灰?
万历揉了揉眉心,最终作出了一个决定。很久之后,当他想到自己的这个决定,都会感慨万千,这大概是他数十年的皇帝生涯中,影响最为深远的几个决定之一吧:“张伴伴,你派人传朕的旨意,急招王子晋回京述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