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晋吓了一跳。随从的日本官员们更是吓了一跳,这是碰上什么人了?刺客吗?从太阁殿的女眷船里跳出来,刺杀明国使节的刺客?脑子飞快的奉行官已经想到了极其不妙的东西,不得不说,他的反应很快,可是没有用在恰当的方向。
几个日本官员都没什么反应,王子晋倒是镇定下来了,他好歹是经历奇特,又几度从生死线上穿过,心理素质早就磨练出来了,这人影突如其来,确实是惊了一下,不过也仅此而已。待到静下心来,才发觉眼前这还是个女子。
这女人身高在日本人当中算是极高了,有一米五几将近一米六的样子,老实说,王子晋在现代见到的很多女性也就这么高而已,在这个时代有这样的身量,确实足以叫人惊奇。然而还不止于此,这位从秀吉女眷的船舱里跳出来的女子,也是穿着一身红色的甲胄,确切地说,是穿着红色胴丸而没有两边的肩甲和笼手,内里衬着白色的丝绸衣裳,头上扎着红色的绑带,显得极其干练潇洒,好似她从一生下来,就是穿着这样一身甲胄一样。
长相居然也是很能给人深刻印象的类型,年纪不算大,也就二十出头吧,皮肤白皙细嫩,眼睛大大的,鼻梁也不像大部分日本人那么塌陷,头发显然是修理过,用绑带扎好后再盘在脑后,顾盼之间凌厉生威,一种久居人上的气势跃然而出。
王子晋看得都有点傻了,这要是在现代,看到这样的女性不算多么出奇,很多女兵或者女警都有这样的气质,看起来是赏心悦目,所谓的制服诱惑,其实就是这样混杂着制服的坚硬与女性的柔美而带来的奇异魅力,眼前的这一位,就是将这一种诱惑再加上了强势的风格,看着着实让人欣赏。
可问题是,这会是什么朝代?这里又是什么国家?十六世纪的日本,竟然会有这样的一位女子!还是从载着丰臣秀吉的女眷的船舱里跳出来的!王子晋脑中立即闪过一个名字:这不会就是自己刚刚想到的那位成田甲斐姬吧?
不过,那女子显然没有解答他疑惑的兴趣,只是扫了他一眼便即转过身去,冲着船上挥了挥手,然后王子晋就看见那四个女铁炮手排着队,扛着铁炮从那船上一跃而下,一个接一个地跳上河堤,站在那女子的身边卫护。
到了这会,那女人才第一次开口,说话的对象是河上的行船,声音虽然悦耳,语调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淀夫人,成田夫人,在下虽然不是什么倾国之姿,然而也是有夫之妇,父亲的教导仍在,是不敢以这样的身体来侍奉别家男子的,有劳两位夫人,在下这便回去了。”
自称“在下”的女人呐……淀夫人,王子晋一听就知道,这是秀吉的侧室之首,用中国的制度来对应的话,大概就是皇贵妃之流。
日本战国有大名鼎鼎的战国三夫人,为首的是织田信长的正妻归蝶,秀吉的正室是宁宁,再加上这位淀夫人,就是这三夫人。三人之中,前两位很可悲的都没有亲生子嗣,唯有淀夫人为秀吉先后生下了两个儿子,前一个就是现在秀吉已经宣布为继承人的鹤松,不过王子晋记得这位鹤松殿下大概不久就会夭折了,几年之间的事情而已。而淀夫人的下一个子嗣,就是德川家康最后的对手丰臣秀赖了。
由于生下了子嗣,母凭子贵,淀夫人已经取代了宁宁的地位,成为秀吉身边最有权势的女人。而她最初之所以得到秀吉的宠爱,则是因为淀夫人的父母,是浅井长政和阿市夫人,也就是织田信长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妹妹了。秀吉对于阿市的觊觎,那在日本几乎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所以等到淀夫人一长大,他就迫不及待地将之收入私房,可谓得不到你娘就得到你吧!
有淀夫人在船中,那位成田夫人的身份就不言而喻,多半就是秀吉最近所收的侧室成田甲斐了吧?不过相对于这位关东来的奇女子,王子晋反倒对眼前这位井帼英雌更加好奇,这不是一般的人啊,和淀夫人见面,居然敢身穿甲胄插着胁差,还带着四名女铁炮兵!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对于这位带甲女子的放言,船中只是一阵沉默,并没有回音。而这位带甲女子也没有期待什么回答,说过那句话召回了自己的部属,便即转身而行,方向恰好是从王子晋身边走过。
离得近了,王子晋看得分明,这女子的皮肤是出奇的白皙,有点像是西方人的感觉,而不像日本人种——老实说,这时代的日本人种其实和后世还是有所区别的,原住民的感觉更加浓一点,皮肤比较黧黑。这大概就是日本公卿们的装扮喜欢把脸上涂得煞白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黧黑皮肤代表的是比较低贱的原住民。
皮肤白皙,穿着甲胄,身高过人,再加上一种发号施令的气势,当这女人走过来的时候,几位奉行官员甚至都没有人敢于阻拦,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这么直直走过来,下意识地让开了道路。他们让了,王子晋可没让,仍旧是站在小路中间,于是他就和这个女子越来越近,正面相对了。
这樱花园中自然是没有什么大路的,想要躲避也很麻烦,而且看那女子的样子,似乎也并没有打算躲避的意思,她走起路来的模样,仿佛就是天生要占据路的中间,不会给任何人避让的那种感觉。
王子晋觉得更加有趣了。这好像是个很幼稚的游戏,俩人互相瞪眼睛,看谁先眨眼?或者是两辆车对着开,看谁先打方向盘?他就抱着胳膊站在路中间,而那个带甲的女子也就这么坚定不移地按照她原本的路线一直走过来。
俩人的眼睛早就对上了,这样的方向这样的线路,彼此都能读到对方眼中的含意,都是不会就此改变自己的方位来为对方避让的类型。而糟糕的是,原本护着王子晋身边的那几个日本随从官员,看起来都被这位带甲女子的气势给镇慑住了,非但没有帮着解围,反而只顾着自己往旁边躲闪,小路中央就剩下了王子晋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极其碍眼。
那女子的眼睛很大,形状也很漂亮,原本可以是水汪汪带着媚意的,可是像利剑一样笔直而极浓的双眉,却使这双眼睛也变得威严起来,盯着人的时候,简直有一种被凶猛掠食动物盯上了的错觉。被这么看着的人,大概没有几个会不让路的吧?
可是王子晋也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就是不肯让,看你还敢就这么撞上来不成?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听你刚才说的话,貌似还是个有夫之妇,你就敢这么往一个陌生男子的身上撞么?不过他在这么想的时候,显然疏忽了一件事,这里是日本,不是中国,更不是现代的中国……
当那女子一行五人走到和王子晋相距只有三米之遥时,见王子晋还没有让路的打算,四名身穿红色甲胄的铁炮女兵齐声叱喝起来:“好大的胆子,敢拦住筑前夫人的去路,是不想活了吗?”
这不是什么虚声恫吓,因为就在她们叱喝的同时,也从肩上取下了铁炮,并且用火折引燃了枪上的火绳,然后作出了瞄准的姿势,如果枪里面已经装上了火药和子弹的话,这一发出来,王子晋是铁定死无葬身之地了!
王子晋这才意识到不对,自己并没有穿着像是日本武士那样带着家纹的特定装束,现在看起来只是个衣着比较好的平民而已。而在日本,平民敢于拦住武士的去路的话,武士是可以当街拔刀将其格杀,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的!
这下子是有点架不住了,人家不讲理啊,自己再怎么说也只是血肉之躯而已,为了这莫名其妙的事情去硬抗铁炮?
那女子始终不发一言,盯着王子晋的眼睛来看,而王子晋露出的犹豫和意外神情,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似乎是觉得对手这样的心理变化非常有趣,这女子的眼角微微向下弯了起来,有点带着笑意的模样。
就是这一点小小的变化,使得这张本是带着强势威严的面孔,忽然变得柔和了许多,就好像是在变魔术一样。王子晋忽然也就不觉得让步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了,他笑嘻嘻地拱了拱手,脚下先挪开了一步,避开那四管黑沉沉的铁炮口,而后笑道:“在下不是什么妄人,而是明国来的使节,应邀在此游玩而已,只是没想到,贵国陪同官还给在下准备了这样的节目,真是好看。”
他脚下是让开了,嘴上却不饶人,一句话既将责任推到随从人员的身上,也让自己的让步显得没那么严重和正式。那几个陪同官员早就吓得傻了,自己所陪同的明朝使节,居然在名护屋城内被四管铁炮指着!听见王子晋这般说,他们忙不迭地扑过来,也不敢拦着四管铁炮,只是在那里一个劲地叫:“筑前夫人请息怒,这确实是明国使节!”
那女子忽然站定了脚步,眼角的笑意也收了起来,,眉心微微皱起,那种极其强势的威严再度回到她的身上,凛然不可侵犯,第一次对着王子晋说话:“你是明国使节?日语说得倒好!”
王子晋摊了摊手,也不管人家看不看得懂他这肢体语言,脑子里却在那里飞快地转动:筑前夫人?这是什么来头?她的手下和自己的陪同官员都这么称呼,那就是通称了。
头痛的是,战国时代日本人的称谓实在太多太杂,还流行给自己起名号,一个比一个来得多,一个比一个来得怪,王子晋哪里记得住那么多?这个筑前夫人,他只知道筑前是九州的一个国,至于具体位置就很白目了,叫他记住某国的某座城他或许还有把握一点,因为那些地图都是反复打过很多遍了——在游戏里。
况且,日本官名和本职背离的情况很严重,许多人都号称是哪里哪里的守护,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自己自称的,即便是得到了幕府官职,也都是跟当地相去十万八千里,好比当初明智光秀被织田信长赏了一个日向守的官职,那是正式的幕府役职,可是如果明智光秀真的白痴到拿着这份委任状跑到日向去上班,当地的伊东家和岛津家大概会很痛快地把他的脑袋砍下来送还给织田信长吧?所以这筑前夫人也实在不能说明什么。
那女子又盯着他看了两眼,也不命令手下放下铁炮,那四管铁炮就这么直通通地瞄着王子晋的身体,黑洞洞的枪口看着就那么瘆人,看久了甚至会有一种自己的灵魂都会被吸进去的错觉。(这不是瞎掰,有兴趣的自己找只枪来顶着额头感受一下就知道了)
王子晋努力保持着泰然自若,说不担心也是假的,这世上再大的道理都讲不过两种人,一种是疯子,一种是女人。而眼前这个女人又显然是长期说一不二的,万一她真的火冒起来,几枪把自己打成马蜂窝,找谁哭去?
那几个日本陪同官员想要劝解,可是被那女子一眼扫过来,就成了霜打的茄子,只顾发抖说不出话来,看来这女人的威势对付日本人着实要比对付王子晋管用了好几倍。
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大概是觉得王子晋比这几个日本官员到底要硬气不少,那女子居然又笑了起来,这一次是笑出声了,可是眼睛却没有笑:“很好,明国果然是有勇者的!可惜在下身为女子,不能随军出征,无法在战场上见识一下,只好期待夫君能够领教领教明国勇者的风采了!”她丢下这句话,再不纠缠,摆了摆手,那四个女铁炮兵便即将铁炮重新扛在肩上,目不斜视地跟着带甲女子,从王子晋身边小小绕了一个弯,隐入樱花丛中不见了。
“呼!”很响的喘气声从几名日本官员的口中发出,为首的奉行官上来扯住王子晋的胳膊,脸上涕泪横流,几乎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王大人,尊使!您可真是福大命大啊!对着这位夫人不让路,还能逃得性命在!”
王子晋倒是没当一回事,看这女人虽然个性刚强,倒不是完全不讲理的人,说话都很有条理,是个人物!他饶有兴致地问道:“却不知这是哪家的夫人?”
“尊使还不知道吗?”那奉行官惊诧地道:“这是九州赫赫有名的筑前白梅,立花家的前任家督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