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当然不是王子晋说的那么简单。日本再小,水军再弱,那数量不是开玩笑的,历史上开战前期,日军水军的规模都是以万人计算,船只数百艘。
云楼有多少船?了不起二十条,还不是专业的战船,顶多算武装商船。要跑远洋,日本那些安宅船之类的肯定不是对手,速度都跟不上,可是要打水战,要知道这个时代的水站,其实还是以接舷战为主,哪怕是炮轰,也都是近距离的,远了根本打不中。
所以要凭云楼这些海盗去打劫人家,断日本的运输线,那基本上就是白日做梦了。可是沈嘉旺不管这些,听到这种典型海盗逻辑的策略,喜得他是抓耳挠腮,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他在那里欢喜,当然还是有明白人,云娘娘显然就看出了其中的弊病。可是她看了王子晋几眼,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而已。
王子晋也知道这位陈淡云,云娘娘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一个女人带着这么大的团队,还能管得井井有条,绝对不是一般人。可是他也没法在这里细说,时间短,人又多,只能留待以后了。
下面才是他要说的重点:“咱们最要紧的,是在朝鲜海外,找一个海岛,作为自家的基地,能停靠船舶,能安排修船造船的工厂,更要紧的是有利于防守。因为我估计,一旦开战,朝鲜很可能在几个月之内就全面败退,整个朝鲜国很可能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有这么一个海岛在手中,必要时我们可以把朝鲜的君臣接上岛去,就此在朝鲜国中占据一席之地。”
寂静,一片寂静。所有人,包括云娘娘在内,都看着王子晋发呆。只要稍有头脑的人,就能听出王子晋这个提议之中包含的野心之大,他是要插手一个国家!救亡存续的大功,放到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中流砥柱,如果事后的权力分配不出现问题的话,至少也是个并肩王的格局吧?
一时间,许多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在此之前,他们想得都是为大明立下些功劳,来换取自己和子孙后代的自由,却没有人想到过,可以从朝鲜取得这样大的利益。在朝鲜国中占据一席之地!这是王子晋的打算!
情知自己这个计划现在抛出来,众人没有多少思想准备,王子晋便又道:“立军功,脱贱籍,这是咱们的目标,不会变的。大明朝,也是咱们的父母之国,故土难离,这也是不会变的。可是我现在想问的是,当初大头领为何要率着大伙远赴重洋,到那远在千里海外的吕宋岛上,去和那些红毛鬼拼命?”
他站了起来,走到云娘娘的身前,朝她拱了拱手,然后转向众人,大声道:“一旦我们能够脱了贱籍,成为顺民,朝廷马上就会注意到我们的实力,云楼这样的实力,放到任何地方都是不容轻视的,我们有人,有钱,还有连接海外的本事,我们能够让任何地方官府都为之忌惮,如果我们有子孙后代读书做了官,那就是新的势力出现,我们会对原有的官绅名流造成巨大的威胁。”
他把手往下一挥,语气变得更加激昂起来,此刻他想起的,是雪地中背后挥来的黑手:“江南之地,多世家大族,他们早已把一切都分割完毕了,容不下我们云楼这么大的一个集团存在。我们要想争得自己的生存空间,要么就是分拆自身,和他们妥协,向他们投降,要么,我们就只有远走海外,重新开一片天地,而把在国内的势力,限制在他们能够接受的限度上。这一次,朝鲜的战事,就会给我们提供一个最好的机会,千载良机,不容错过,错过了,就是对子孙后代的犯罪!”
在这个问题上,王子晋是有着切肤之痛。江南一带,世家大族早就瓜分完毕,其间的势力盘根错节,连官府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自己受到袭击,固然是因为王锡爵看出了自己的政治倾向,会不利于大明朝的长治久安,可是就算没有王锡爵出手,等到自己的实力进一步增长之后,要和那些从自己身上受益的太仓王家、苏州文家,高家等家族平起平坐的时候,那么等待自己的,就是一层玻璃天花板了吧?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存在,隔绝了新兴势力上升渠道的玻璃天花板……
对于云楼,这样一个潜藏着强大实力的团体来说,这一层玻璃天花板,很可能会在他们脱离贱籍的那一刻,就顶在他们头上了。王子晋这几个月来,已经深深见识到了云楼的潜在实力:论花钱,十几万两银子随手就能拿出来,绰绰有余,而且他们有自己的财路,很难被外人限制住;论人手,单单能打的就能拉出上百人来,或许更多,其中甚至有善于操作火器的好手,江南的世家大族,哪一家有抗衡之力?
更重要的是,云楼没有土地,而一旦他们纳入良民籍,势必要取得属于自己的土地,因为对于国人来说,土地才是真正能传承家族的根本。可是以江南的土地状况,他们这么大的需求一入市,必定会造成紧张局势。
简单来说,江南,找不出能够容纳脱离贱籍以后的云楼生存的空间!
最后,王子晋转过身来,朝着云娘娘深施一礼:“此中利弊,唯云娘娘自决。倘不以此为虑,则无须觊觎朝鲜,能庇护朝鲜君臣,亦是大功一件,我若立下此功,或许不必等到日本彻底败退,即可请功邀赏,为云楼上下脱籍。”
这番话就说得很实在了,刚才被王子晋的大言给吓得鸦雀无声的现场,又渐渐有了人声,点头赞同者居多,心存顾虑者也有,不过多半都是为王子晋所描绘出的,脱籍之后可能面临的问题而忧虑。
陈淡云沉默半晌,才又点头:“王相公深谋远虑,说得不错,只是其中尚有许多未知之数,奴家现下也难以决断。不过,要说到朝鲜附近的基地,倒是现成有一个。旺爷,你去安排吧,将咱们手里的火器粮食,还有修船的工匠,先运一批到小凉山岛上去。”
王子晋一怔,小凉山岛?那是在什么地方?不过想来几百年前的一个朝鲜小岛,哪里会有史书记载,恐怕现在要让中国人说出朝鲜附近有什么岛屿来,除了济州岛也没人能说出别的来了吧。但既然云娘娘认可,就先用这个岛好了。
剩下来的,也就不多了,首批要跟随王子晋出使的人留下,其余人该干嘛干嘛去。现场顿时空了一大半,只留下沈嘉旺及其手下四人,还有王子晋的小班底,刘阿三和六阿四,这是他的助手,陈甲亮和志村虎之助率领四名护卫,总共八人。
云娘娘一一上去,和他们说了话,又让沈嘉旺抬上几个箱子来,冲着王子晋招手:“王相公,你说要带些火器去朝鲜,这是咱们从澳门那边贩来的西洋火器,甚是犀利,长短都有,比大明军中用的鸟铳可强太多了。当年大头领在吕宋时,可没少吃这上头的亏。”
王子晋大喜,这时代的火枪发展,当然是西洋为先,大明朝的火器装备虽然早,可是这后勤生产和管理简直就是一团糟,连明军自己领火器的时候都懒得要这些鸟铳了,倒是弗朗机炮还比较有市场。
他上前一看,箱子里长短枪各有十几支,这足以让王子晋所有的随身手下都装备上了,至于弹药,则是另外存放,看那包装严谨的样子,似乎还是满可靠的。
随口一问,王子晋很惊奇的发现,这里的所有人,除了他之外,竟然都能很熟练地操作火枪!别人都还罢了,连刘阿三和六阿四都会玩火枪,这可让王子晋大感意外。
六阿四显然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道:“在苏州,咱们也要对付旁人觊觎的,咱们终究人少,火器犀利就是杀手锏了。不信,王相公若是能见识到当年咱们初到苏州时,和当地打行交手的情形,保管让你大开眼界,就连妇人们,都能装药上弹哩!”
王子晋擦汗,心说积年悍匪果然有底蕴啊!想想也是,嘉靖以后的东南沿海都不太平,红毛洋人普遍都装备了火器,大炮也有。李阿旺一伙如果不学习使用火器,早就在残酷的竞争中被淘汰了,又哪里来的本事远征吕宋岛,还能一度占据上风?况且沈嘉旺手下那四个海盗当中,有一个很明显就是红毛人的长相。
结果这位红毛人一开口,又给了他一个惊喜,汉语说得还颇为流利,另外还有个汉人的名字,叫做薛雷斯,让王子晋不禁浮想,这雷斯之名,是不是仰慕地中海的著名海盗而来?
沈嘉旺要率领整个船队往来航运,当然不能随同王子晋出使,所以这四名海盗随从,就以薛雷斯为首。
王子晋很是满意地拍打着自己的新部下,和他们亲切交谈,然后再看看火器,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为何装弹时,不将一份弹药事先包好,临战时直接取用即可?”
云娘娘的眼睛陡然一闪,前所未有地失态,一把抓住王子晋的手,沉声道:“王相公,你所言何意?可否细细说与我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