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宗不像神造化宗一般四季如春, 天气转冷,如今已至深秋,枯黄的树叶簌簌而下, 好在修行后不知冷热, 不必担心即将来临的冬日大雪。
陆衍在一个深秋的早晨, 于天堑观道台跟剑宗祖师对视。
朝阳初升,映得剑宗祖师的锈色道袍深浅不一,金乌的光芒几乎将祖师吞没, 他在劈开天堑之后, 一动不动,保持相同的姿势遥望天空整整三个昼夜,他轻轻叹息,恍然间, 时空重叠, 剑宗祖师留在天堑的一道神念似活过来一般, 转过身来。
祖师说:“中洲,命数已定。”
陆衍回:“真的吗?我不信。”
语气那叫一个挑衅。
一个在天, 一个在地。
一个在过去,一个在此刻。
陆衍漆黑如墨的眸子中无数金色的线条转换,他眼睛有些酸涩,却并不表现出来,反而啜着一丝笑意,微微仰头,一句话不言, 就这样过了两个时辰,从晨光熹微,到烈日灼灼。
若第七层有别的人在, 定以为陆衍魔怔了。
暂时无人登临的第七层,气氛诡异,陆衍就这样静坐,直到夜幕降临。
祖师再没有说过第二句话。
星子闪烁中,陆衍闭上眼睛,用神识探路,一步一步走下观道台。
第二日,陆衍准时在太阳初升时端端正正坐到昨日的位置。
淡金色的光芒中,剑宗祖师的神念再次重复劈山、观望、叹息这套流程,陆衍每次都回一句“真的吗,我不信”,如果祖师真的再世,说不定真会被气出个好歹。
第三十三日,陆衍轻车熟路走上第七层,跟感悟一夜的段同风打了个照面。
陆衍和段同风一个白天上来,一个晚上感悟,谁也碰不见谁,主要是觉得,旁边如果是对方,两个人会膈应得控制不住打起来。
段同风假笑:“陆师弟最近颇为勤奋,只不过师弟非剑修,还是量力而行的好。”
意思是你个外行被剑气伤着了可怨不得别人。
陆衍皮笑肉不笑:“段师兄客气,艺多不压身,我天赋还行,说不定跟剑宗有缘,你看不见的我恰巧能看见呢。”
你看见你们剑宗祖师了吗就在我面前逼逼!
两个人中间火花四溅,杀气四溢,恨不得亲自动手当场决斗,最终还是双双撇头,擦肩而过:“哼!”
段同风:“陆师弟既然不听我劝告,万一出事莫怪师兄没有提醒。”
陆衍:“我只觉得你聒噪。”
论嘴炮功夫,段同风从来没赢过。
陆衍用手帕拂了拂跟段同风擦过的肩膀,点了一个手诀,把帕子烧毁,化作一缕烟随风而散,他往常静坐的地方已经压出一个印子,陆衍拍拍衣角,继续跟天堑最上方的剑宗祖师耗着。
他在书中看过,天堑开辟时,剑宗祖师正值大乘大圆满,半步飞升,有移山填海之能,只差一个契机便能立刻渡劫,飞升仙界,不出意外的话,窥视天空只是冥冥中所感。
半步仙人的感受,很大可能是一个预警。
快到极致可以打破时间壁垒,大胆一点猜测,说不定是开辟天堑时剑气快到一定程度,人剑合一的情况下,让剑宗祖师的神识在一刹那穿越到未来,见到一些他本不能见到的事情。
他可能看到了被魔族吞噬的中洲。
这样一想,剑宗祖师遥望天际那三天可就有些意思了。
陆衍撑起头,不出意外地看见剑宗祖师一身锈色道袍,如血色泼墨一般。
剑宗的祖师爷今天没有重复劈山、遥望、叹息一系列流程,第一次说出流程之外的一句话:“非我剑宗弟子。”
陆衍没有惊奇,在他看来,既然剑宗祖师有了感念,肯定会在飞升前留下一道神念指引后人,而不是一段机械性无限重播的影像,陆衍以为祖师在说自己,便回答道:“我确实不是剑宗弟子。”
不怪陆衍对剑宗祖师没有敬畏之情。
任是谁被静置了三十三天,也有些小脾气。
剑宗祖师的神念在数千年时光流逝中已经失去作为“人”的基本理解能力,他眼珠微动,看向段同风离去的方向,言简意赅:“他。”
嚯。
陆衍直起腰身,揉揉眼睛,沉默一瞬,一时间不知道该心疼谁,干巴巴说道:“不好意思,那是你们剑宗首席。”
祖师神念:“……”
祖师神念把眼珠子转回来:“……”
不知怎的,陆衍感受到祖师身上传来一股子怨气。
似乎是在怀疑“剑宗竟然已落魄至此吗”?
祖师神念幽幽叹息:“他心境不可。”
这个“他”肯定是指段同风。
陆衍举双手表示不能更同意:“没错,特别不可。”
祖师神念没再说话,他的身体在光下并不凝实,就连陆衍这双洞悉之眼也看不清他神色如何,祖师神念注视陆衍良久,开口道:“我时日无多。”
陆衍:“……您别一本正经的说这样令人害怕的话。”
“我这道神念已到极限,”祖师神念从善如流地改口说道,他双指并拢,虚空中一点陆衍的眉心,“你无灵根,识海为何有道?”
陆衍不意外祖师神念可以看出他的特殊情况,陆衍顺势按住眉心,笑道:“我以道入道。”
“甚好,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剑宗祖师手中出现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那柄长剑比神念还要凝实许多,并不因剑身锈迹而轻视分毫,原本如风沉静的神念在剑出现后比雪还要凛冽,相隔数千年的时空,仍能感受到剑宗祖师当年的一线风光,神念的另外一只手轻轻拂过剑身的锈痕,说道,“人遁其一。”
陆衍拿出一卷玉简。
无数金色线条建立起的轨迹之中,祖师神念持剑而立,一招一式,大巧不工。
陆衍第一次得见这样的剑。
如春风不惊,如夏阳灼烈,如秋叶无声,如冬雪寒冽。
快到极致雷光降临,缓慢之处飞鸟伫停。
是剑,是人,是法则。
就算仅仅只有一束神念,也足够对现在的剑宗降维打击。
陆衍由衷的理解了祖师神念的未尽之语:“剑宗到底怎么混成现在这个鬼样子的?”
祖师神念缓缓收剑,手指爱惜地抚摸剑身,身影更加虚幻,他目光放远,不知在看何处:“我曾见中洲生灵涂炭,飞升之后,我留下一丝神念,望有朝一日能将自创剑法交予剑宗弟子之手,可我只等到你。”
陆衍站起,身姿挺拔,经脉中的灵气源源不断覆盖在双眸之上:“祖师有何心愿?”
“我已飞升,并无任何心愿,”祖师神念垂下眸子,他没有所思所想,他只是一道神念,常驻于虚无的过去,时间对他来说是枷锁,剑宗确实他永远的心之所向。神念看着年轻的、对他来说甚至有些年幼的修士,说道,“得见小友,已是中洲之幸、剑宗之幸。”
锈色道袍逐渐被凌空之中的层云吞没,祖师神念轻轻弯起嘴角,与陆衍见面的三十三个日夜,未尝不是神念在确信一件事情,他说“中洲命数已定”,陆衍回“不信”,这样一次次的对话中,让神念久违地拾起被时光磨去的、属于剑修的锐利——是的,命数可改。
在彻底消失之前,神念开口说道:“……亦是我之幸事。”
陆衍缓缓合眸,他的眼睛酸胀无比,全身所有灵力用于支撑与祖师神念的对话,尤其一边观看祖师演示剑法,一边录入玉简,要知道,那可是飞升的剑宗祖师留下的神念,以他区区元婴修为撑着没倒下,已经是他意志力惊人。
身穿白色道袍的年轻修士对虚空弯腰:“多谢祖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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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宗掌门若有所感,在闭关的洞府中睁开双眼。
他当年二十三岁筑基,在强行渡劫之前一直是青年样貌,渡劫失败后,侥幸捡回一条命,境界却被打回化神中期,闭关疗伤几个月,竟然堪堪维持在化神初期,大概过不了多少时日,就会倒退到元婴、金丹、筑基……直到生命耗尽,就此陨落。
外界传言惋惜的“终生不得寸进”竟然是最好的一种可能。
剑宗掌门捻起一捋灰白的头发,化出一面镜子,整整齐齐地将头发一丝不苟地用金冠束起,他的脸上有了深深的皱纹,老态尽显,剑宗掌门苦笑两声,震得心脉疼痛,丹田也发出尖锐的痛感,似乎要撕裂他的身体,剑宗掌门平复下心境,重重叹气。
不用到金丹,只倒退回元婴,他就会因为大限而死去,如今不过苟延残喘。
放不下剑宗。
放不下又该如何?
首徒段同风天生剑体,天赋傲然,可剑宗掌门身为师尊,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弟子的心境如他天赋一般自负,可剑宗青黄不接,但凡有别的选择,但凡神造化宗的拂衣是他的亲传弟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纠结掌门令交给谁。
好在扶摇携三九雷劫出关,这才给了剑宗掌门缓和的机会。
同为元婴,就可竞争。
剑宗以剑为尊,想要掌门之位,就拿起剑比一场。
洞府中的石门开启,几位长老已在门外等候,见剑宗掌门出来,纷纷说道:“恭迎掌门师兄出关。”
剑宗掌门看着他神色各异的师弟们,说道:“一年之约将到,可以给各大宗门送信观礼了。”
三长老板着脸,看见掌门师兄也只是象征性提提唇角,笑起来更加惊悚,他说道:“掌门师兄还要履行一年之约吗?”
剑宗掌门看他一眼,那一眼无悲无喜,淡淡说道:“君子在世,无信不立,我说出的话,从没有反悔的道理。”
语气并不严厉,三长老却是知道,掌门师兄是在说他多管闲事了。
六长老不着痕迹靠近,扶住剑宗掌门一只手,红光满面的脸庞上没有多少笑意,他问道:“师兄说的是,待回掌门金殿再说送信观礼的事情,只不过,神造化宗的帖子,是送到他们宗门,还是直接交给在剑宗做客的陆不破陆师侄?”
剑宗掌门这才真真切切感到震惊:“陆不破?他竟从魔界出来了?”
“是,”六长老比了个安心的手势,“所以掌门师兄不必着急,陆师侄从魔界回归,魔族却没有出世的迹象,不正是一件好事吗?”
五长老也说道:“正是如此。”
从来是滑不留手保持中立的四长老点头:“万望掌门师兄爱惜自己。”
师兄弟几个最小最不务正业的六长老知道掌门师兄在焦急什么,两年前,魔界之门封印破碎,掌门师兄居安思危,强行渡劫,谁料渡劫失败,现在知道陆衍已经平安回到中洲,必定能使掌门师兄安下心来,对养伤也有好处。
剑宗掌门召出本命灵剑,苍老浑浊的眼睛中尽是光彩:“快些回去,我想请陆师侄与我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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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长越的院子中,十几个傀儡姿态各异,手持长剑,与中间的宋扶摇对招。
傀儡中被陆衍编入好几套剑法,宋扶摇自封灵力,只凭借剑招,将傀儡一一打败。
当然,贺长越的院子也毁了一半了。
一年之约将到,贺长越拼了院子不要,也得支持扶摇师姐打败段同风。
陆衍回来时,宋扶摇正巧点中最后一个傀儡的命门,傀儡失去控制轰然倒下,宋扶摇自己也没有了力气,直接坐在地上,衣服被剑划破好几个口子,她心疼地用手指摸摸衣服上的划痕。
唉,幸亏破的不是道袍,否则又得多花一笔灵石。
可怜见。
拂衣和应三两坐一起小酌一杯,应三两一天的量已经喝完,独剩拂衣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她咂咂嘴,说道:“扶摇的剑,果然有进步,还是小师弟有法子。”
“是扶摇师姐基础扎实,”陆衍把玉简轻轻放在石桌上,每日挥剑三千令宋扶摇的身体充满未开发的潜力,陆衍这两个多月也着重挑出几卷剑谱,一边巩固,一边取长补短,宋扶摇两个月来没合过一次眼,幸亏是修士,不休息对身体产生不了什么损伤,陆衍怕过犹不及,最近几天才换了傀儡,多多实战,陆衍说道,“扶摇师姐过来看。”
宋扶摇艰难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蹭到石桌旁,她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想,待到她展开玉简,猜想成真,看到虚影的那一身锈色道袍时,惊得宋扶摇立刻把玉简合上,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她猛地把玉简放下,差点咬到舌头:“小师弟你……”
你看到祖师了?
剑宗祖师爷的画像,每一个亲传弟子入门时都得见一次,他们拼尽全力,都不可能触碰祖师境界之万一。
陆衍没有隐瞒的想法,说道:“你们剑宗祖师的一抹神念,到底是剑宗的东西,我留下不合适,只希望师姐能够物尽其用。”
宋扶摇:“……”
宋扶摇觉得玉简烫手。
陆衍对剑宗祖师没有多少敬畏之心,他尊重,却不畏惧,但宋扶摇不同,她是土生土长的剑宗弟子,祖师是天上月,甚至比天上月还要遥远,在剑宗,最好的夸奖是“有祖师之风”。
拂衣让应三两给自己重新续一小盅酒,随口问道:“到底是什么宝贝?”
陆衍说道:“我今日在第七层得见剑宗祖师,用玉简记录下祖师的剑法。”
拂衣手一抖,酒撒了下来。
应三两手一抖,酒坛子哗啦砸在地上。
贺长越手一抖,啪叽把阿凉摔了一个屁股墩。
拂衣和应三两不约而同看向宋扶摇手中的玉简,一边眼热,一边告诫自己不要眼馋,这是人家剑宗的东西,君子爱剑取之有道,不能随便看人祖师爷的剑法!
再馋也得……先问问。
拂衣竖起一根手指:“扶摇师妹,我能看一眼吗,就一眼!”
宋扶摇十分为难:“我……小师弟,我能先把剑谱交给掌门师伯吗?”
“当然,”陆衍笑道,“取之剑宗,还之剑宗罢了。”
六长老走进院门,就听见院子里带着兴奋的声音,他走进来,说道:“又有什么好吃的了?”
阿凉乖巧的分了一个糖葫芦给五长老:“师叔祖也吃!”
六长老太喜欢又可爱又懂事的小孩,当即抱起阿凉,看都没看自己亲徒弟一眼:“哎哟师叔祖的小宝贝!”
贺长越捂脸:“师父你矜持点!”
六长老出乎意料的没有多哄一会儿阿凉,他笑眯眯的对陆衍说道:“不破,我掌门师兄出关,想与你见一见,可否?”
陆衍似乎早就在等他者一句话:“烦请师叔带路。”
没有人知道,陆衍和剑宗掌门当日谈了些什么,只是从正殿出来后,陆衍信手打出几道流光,飞往不同的方位。
剑宗掌门在陆衍走后,提笔写信,邀请各大宗门来剑宗观礼,见证新任掌门的诞生。
作者有话要说: 外挂到位,今天写不完了,我争取明天加更,让段同风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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