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真到达祝融顶山脚下的时候,天气正热。
登山这种事他并没有什么经验。自己生长的地方附近都是平原,有森林有湖泊,就是没有山,这一趟也算是涨涨历练了。他记着先前那位好心的师兄的嘱咐,绕到了山北方向,虽并没觉得有多凉快,但那人这么说肯定有这么说的道理,照着做总没坏处。
据温五福所说,祝融顶从半山腰处往上寸草不生,山下草木却还算繁茂,想来山口喷火所影响到的范围还是有限的。至少几十年都未曾大规模喷发的火山,小火却始终不断,这也是造成山顶那座湖泊常年保持沸水状态的原因所在。在沸水里烫了十年的酒会是个什么状态,光是靠想象就觉得很头疼,温五福的说法不无道理,乐观点估计的话也许还能剩点残酒,但愿他捞上来的不会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酒坛。
不管怎么说,要做的事情没有变。鲁真沿着山路往上攀登,山不太陡,爬起来不算吃力。此时刚进下午,太阳处于偏正南方向,鲁真在山北,但仲夏时分的烈日整体上还是向下直射的,因此山的遮挡效果有限,爬了有多半个时辰,终究还是汗流浃背。
越往上爬,周围的空气便越热。山腰以下还好,到了山腰往上,周围的草木逐渐变少,强烈的干渴感也随之袭来。鲁真临来之前,依照温五福的建议,多带了一些水,此时已喝掉了大半壶,估摸了一下此时所处的位置距山顶还有一段路,也不知道那片湖里的水能不能喝,总得给下山时留点,因此只得暂时强忍渴意。
正在苦苦攀登,便听头顶上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年轻人,向你打听个事情。”
那人语气平淡,这话说起来显然不费半点力气,但说话之人距离此处不近,声音传过来时依然清晰无比。鲁真知道遇上了高人,刚要答话,眼睛一花,那人已一跃而下,转瞬间便来到面前。
鲁真心中震撼,此人身法之快,当为他此生所见之最。他定了定神,静心观察来人,便见说话者是个身材高大的老人,须发皆黑,只是眼角周围皱纹颇多,两眼炯炯有神,不怒自威。那老人盯着他问道:“你从山下上来,可曾遇见过一个看起来七十多岁的老叫花?”
鲁真摇了摇头:“没有……”
那老人没等他说完,咂了下嘴,摇头叹道:“又睡着了吗……谢了。”
鲁真道:“老人家不必客……”话刚说到一半,耳边一阵风吹起,他回头一看,那老人如一只大鸟,已飞到十几丈之外,又是几个纵步,早不见了身影。
鲁真张口结舌:“好厉害的老人家。我要是有这么强的轻功,这山就不用爬这么费劲了。”
牢骚发完,这山该爬还得爬。好在现在已经爬了一大半,感觉身周的空气愈发干热起来,看来那火山口已不远矣。鲁真加紧努力,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眼前终于一亮,脚下变得宽敞起来。虽然仍未到真正的山顶,但已无再往上攀登的必要了。一座看起来至少有几十丈宽的大湖,现于眼前。
看到这片汪洋上腾起的大片水汽,湖面上不断涌上来的气泡,以及一靠近便感受到的滚烫气息,鲁真已确认了,这便是此行的目的地。叶五竹十年前带上山的那坛酒,就沉在这湖里。
他走近水边,尝试着伸手触碰水面,立即便被烫得缩回手来。原来如此,不折不扣的沸水。他触感太强,对热水的敏感度更甚常人,此时更添不利。刁难人的试题,根本无法通过的考验,谭梓华、骑马的女子、叶五竹、温五福、给过他建议的那位师兄……每个人的话仿佛再次于他耳边响起,鲁真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面躺倒在湖边,望着天空,只觉得浑身乏力。
这就是长达十年都没人能通过的考验,这就是叶五竹为了不再收徒弟而想出的终极谜题。
他哈哈大笑,自语道:“师父啊师父,你的心灰意冷,居然是这么炽热的东西吗?”
他坐起身,望着湖里持续上涌的气泡,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办法。总之先绕湖一周看看,怎么从水里捞东西上来,那是后面才要考虑的问题,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酒坛沉入的位置。先找到再说。
湖边。大概率在湖边。叶五竹也是人,莫说他不会水,就算他水性不差,也不太可能跳进沸水游到湖中心,那不是一个心灰意冷的人会做的事情。鲁真沿着湖边绕了一整圈,浑身已被水汽烘得汗水淋漓,但始终没看到酒坛的影子。
问题还是出在沸水上。若是普通的湖水,倘若水不太深,水质又比较清的话,是有可能看到水下面有什么东西的,更何况湖边的位置必然是整个湖里水最浅的地方。但沸水不一样,湖水从上至下始终有气泡翻腾,再加上湖面上笼罩的白色水汽,肉眼很难看得清水底。鲁真绕湖观察了半天,看得两眼发痛,终究毫无头绪。
太阳逐渐西斜,今天只能无功而返了吗?
鲁真有一点不甘心。他在湖边坐下,盯着翻腾着的水面,冥思苦想着对策。没有办法,他从小到大练成的本领,没一样能够在这种时候起到作用的。
想着想着,他觉得有一点困。越想越困,忍不住侧躺下去,心里想着,要不然先在这里睡一会儿?
昏昏沉沉之中,鲁真感到自己的力气正在缓慢地被抽走。就在这里睡一觉吧,睡醒了,再考虑该怎么办吧。
“不要在山上待太久,避暑衣也不是万能的,感觉到头晕眼花时立即下山,听到了吗?”
“在山上待一会儿就下来,要不然时间久了的话,你便没力气下山了,会被活活烤死。”
鲁真猛地惊醒。温五福,还有那位好心师兄的话突然浮上心头。不对,这不是困意,这是高温所导致的头晕眼花。不能睡在这里,会中暑而死的。
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才发现身上已没了力气。鲁真心头冒汗,自己总不至于会死在这里?这笑话可一点都不好笑。正自着急,一滴水珠落在他的额头上。
鲁真愣了愣,又一滴水珠落在左脸上。随后,左手上、腿上、腰上,水滴依次落下,凉丝丝的感觉。
下雨了。
鲁真感觉自己的力气逐渐又回来了。他努力爬了起来,呆呆地望着眼前这越下越大的雨,自己被老天爷救了。
他转头望向那面湖,雨水同样也降落在湖面上,转瞬间都被滚烫的湖水所吞没。理所当然。温五福说过,此地多雨。这也正是湖水被煮了这么多年,依然没有干涸的原因所在。
是啊,世上哪有煮了十年都不会干的湖水?那必然是不断地有新的水续上的缘故。
鲁真庆幸地想,今天就这样回去吧。没有中暑而死,已经是自己命大。现在雨也越下越大了,赶紧下山,可别又患上风寒了。患风寒而死,和中暑而死,都是令人笑不出来的死法。
雨水落到他的脖子上。好冰。
好冰?
鲁真猛地回过头,两眼盯着湖面。热水,依旧是热得无法踏足的热水。雨水不断地落在湖里,然后不断地被热水所吞没。
然而雨越下越大。
世上如果有煮了十年都没煮干的热水存在的话,那必然是有人在不断地往里添上新的水。可是这样一来,沸水必然会在这个过程中变成普通的热水,哪怕它很快又会因持续的加热而被重新煮沸。
机不可失。
鲁真撤回了下山的想法。他缓缓地再度靠近水边,用手试了试湖水的温度。好热,还是好热。他的身体触感远超常人,这湖水对他来说依然是个很大的挑战。
不过已非绝对的难以忍受。
鲁真仰天大笑道:“感谢这场雨!天无绝人之路!”
说完,他脱去身上衣衫,跳进了湖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