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往南方向,少年鲁真独自走在一条羊肠小路中间。与几个时辰前的意气风发相比,此时的他,心中更多的是郁闷。
让他感到郁闷的第一件事是吕清尘对他做出的自杀预言,尽管自己在众人面前信誓旦旦地对这位神算子做出了挑战,可是事后想起,不安的情绪却逐渐地上升起来。不管怎么说,被人指着鼻子说自己会在几年内死去,而且居然还是自杀,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更何况说这话的人已经展现出了强大的本领,容不得人不信。
鲁真暗自攥紧了拳头,猜想着有可能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灾祸;只是无论怎样的麻烦,在他看来都很难与被迫自杀这种事联系起来。这种不明来由的威胁,只会让人越想越抑郁,最后他索性决定顺其自然,不再做过多的操心。
第二件让他郁闷的事就比较现实了,距离此行的目的地估计还有两天的路程,然而此时他却身无分文,这两天大概只能像牲口一样吃草。在这种时候他开始埋怨自己的不争气,竟然就这样让那神棍算中了,现在想想自己当初根本不该因为好奇去拜访赵大的住处,这样也就没必要恻隐之心发作去帮赵母买药。
退一步讲,就算自己是为了治病救人,花光了身上的钱财也就罢了,实在不必把后来得到的五十两银子也全给了赵母。于是再退一步的话,即便是因为担心只有一天的药量无法彻底救到赵大一家,因此想要帮人帮到底,自己也该留几两银子做盘缠,接下来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可自己偏偏只留下了一文钱。只留了一文钱也就罢了,毕竟赵大还欠着别人的高利贷,可是之后有必要为了救一个原本想揍自己的伍云鹏而追出数里地么?
鲁真越想越是懊恼,想到最后,他开始狠狠地拍自己的脑袋,但是随后又一想,伍云鹏又不是什么大恶人,真遇到这种事情,终究不能见死不救。于是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至于第三件让鲁真郁闷的事,虽然不像前两件那样让他有危机感,但却同样令人焦虑。那把剑丢了。尽管自己的称手兵器是暗器,佩把剑其实只是做个样子,但那是他离家的时候,父亲交托给自己的东西。
他至今忘不了父亲当时的眼神,以及接下来所说的那番话:“小真,你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虽然从小就喜欢习武,但是终究没有练出什么名堂来。这么多年过去,还能证明爹练过武的,就只剩下这把自己昔日打制的铁剑。它不能削铁如泥,也不会吹毛利刃,在那些江湖高手们看来,不过是庄稼汉图好玩做的一件垃圾,随便有点本事的人物就能用大刀将它砍断。不过,爹还是希望你能带着它,你和爹不一样,你有习武的才华,也有习武的条件,现在又有了一位很厉害的师父愿意教你,今后必定大有可为。这把剑,你就当成是爹的眼睛,你带上它,让它替爹见证一下,你是如何一点点扬名江湖的。”
那个时候,鲁真用充满自信的眼神请自己的父亲放心,不过还未见到师父,那把剑却在交战中丢失了,他在断崖下面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最终只得放弃。然而此后回家见到父亲,不知该如何跟他讲这件事。
总之鲁真现在心情相当差,如果这时候前面跑出个打劫的,他一定会兴高采烈地把那人痛扁一顿借以出气。不过这条道竟然出奇地和平,鲁真开始怀疑这道路的前面是不是真的有城镇存在。
夕阳逐渐西落,鲁真的肚子里开始放出代表空腹的声响。想不到这么快就迎来了饥饿,这让他开始为接下来能否熬过那两天而感到不安。突然他听到前面远处有什么声响,定睛一看,只见距离自己前方很远的地方,有个人迎面走来,而且看样子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总算出现打劫的了?鲁真反倒感到高兴,或许对方刚刚打劫过别人,身上还留有些钱财,就算没有钱财只有食物也是好的。这种时候,他也不去管抢夺钱物这种事对不对了,能填饱肚子才是重要的。更何况主动过来招惹的是别人,自己只是出于自卫才被迫还手,顺便缴获一点战利品。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然后对面那人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鲁真仔细看了一下来人的样子,惊讶地喊道:“赵兄?”
那人走路一瘸一拐,正是这天上午刚刚见过的赵大。鲁真紧张的后背松弛下来,迎上前去。只见赵大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恩公总算到了,小的等了好久。”
鲁真不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大道:“小的刚刚前往常家庄,还清了所欠的高利贷,然后在这里等恩公您。”鲁真点头道:“还清了就好,只是你怎么知道我会经过这里?”
赵大道:“有高人的指点。那人跟我说,恩公您会走这条路,叫我在这里等您。”
鲁真皱眉道:“我没有跟人说过我会走这条路啊……难道是卢爷爷?”
赵大摇摇头:“不是卢老爷子。卢老爷子以为您今天上午就离开了,并不知道您还在这附近停留了半日。嘱咐我在这里等您的是另一个人,请恕小的不能跟您说他的面貌,因为那人对此有过特别的嘱咐,暂时不想让您知道他的身份。”
这倒奇了。鲁真点点头:“既然那人说了‘暂时’二字,那就是迟早会在我面前出现了,我也就不多问了。只是赵兄特地在这里等我,又是所为何事?”
赵大道:“恩公请稍等。”他将背上背着的一个包裹放在地上,然后将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一锭银子。他将这锭银子捧到鲁真眼前:“这是三十两银子,恩公请收下。”
鲁真只觉得自己花了眼。钱,是钱啊。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银子这东西如此耀眼过,明明今天见过比它分量更重、成色更高的五十两纹银,但是当时对那纹银却毫无感觉,随手买了药,又随手给了赵母一家。可是现在,鲁真腹内空空,身上分文皆无,然后一锭银子就这样及时地出现在了面前。
鲁真用力晃了晃脑袋,驱除了眼里的迷离。他抬起头,问赵大:“赵兄,这是怎么回事?”
赵大道:“小的从卢府回来之后,家母便将小的唤过去,拿着这锭银子说道:‘儿啊,这三十两银子,是今天那位恩公拿过来的,除了这锭银子之外,还有这些药。那位恩公是一个好人,为了让我们收下,还特地编了谎话,希望我们不去多想。但是他走了之后,娘思前想后,觉得这药也还罢了,银子却还是不能收。恩公的意思很明显,想让我们用这钱去还常家的债款,但是无功不受禄,我们终究不该生受他人的钱财。这银子,你找机会还给他吧。’于是小的便拿着这锭银子去找您,结果没能如愿。正在灰心丧气的时候,那位高人便出现在我面前,指点我在这个时候在这附近等您。”
鲁真道:“原来如此,令堂还真是执拗啊。不过你既然把银子还给了我,常家的高利贷你又是怎么还清的?”
赵大道:“托恩公的福,小的目前已经到卢府就职了。小的今天前往卢府传恩公的口信时,卢老爷子发现小的识字,于是笑问小的怎么不早说,临时考校之后,便留小的在卢府做了账房先生。得知小的还欠着债款后,卢老爷子特地命人预支了三十两,让小的赶紧还掉这笔高利贷,趁早斩断祸根。小的已下了决心,从今往后会一辈子在卢府勤勉工作,一面养家糊口,一面按月归还这三十两银子。既然是在卢府做正经的执事,家母便也同意搬离原来的住处,一起住进卢府了。”
鲁真哦了一声:“原来你识字。”他稍微回忆了一下,果然有些印象,这赵大虽是乞丐,却意外地能够把药方上的字认全,自己当时竟然没有注意到这点。不过无论怎么说,赵大一家总算就此脱离苦海,既还清了恶债,又找到了落脚之处,现在又特地等在这里把钱还给他,算得上是皆大欢喜。鲁真笑道:“既然如此,我便接受赵兄和令堂的好意了。”正说到这里,肚子突然咕咕一阵叫唤。
鲁真脸一红,赶紧将银子拿过手里,自觉甚是狼狈。赵大尴尬一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鲁真轻咳道:“我要快点去下一个城镇填饱自己的肚子了,赵兄我们有缘再见。”赵大只得应声。鲁真将银子收进怀里,仓皇而逃。
……
黄昏时分,一个黑影施展轻功在鲁真刚刚经过的这条小路上拔足飞奔。这黑影身形纤细,动作轻盈,犹如在水面上滑行的海鸟一般利落。片刻工夫,已离了这条路,往远离城镇的地方疾驰。大约十几个气息回转,黑影到达了目的地,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块巨型方石。石头上那个原本背对着这边坐着的老人转过身来,赫然便是“病判官”权舍易。
权舍易看了来人一眼,问道:“事情办完了吗?”
来人点头道:“差不多吧。”
权舍易颇觉意外:“差不多?平常这种时候,你都会说‘小菜一碟’的。怎么,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来人轻轻搔了搔头:“您交给我的事情我是都弄好了,只是回来的时候遇上点事,感觉吃了点亏,因此现在心里很不爽。”
权舍易眯起眼睛:“你又跟别人交手了?这次对方是谁?”
来人轻咳道:“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人物,两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碑铭山的那对兄妹。嘿,您别着急瞪我,当时我躲在暗处,只是稍微和他们过了一招,不会暴露身份的。”
权舍易叹了口气:“年轻人就是这点最麻烦。碑铭山的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的一招一式都会被他们记在心里,或许不出半个月,就会解析出你的武功路数,进而找出你的来历。惹祸上身了都不知道,还觉得自己挺聪明的。”
来人苦笑道:“不会吧?我只跟他们过了一招哎,连碰都没碰到一下,他们就能找到我?”
权舍易盯着对方的眼睛道:“真的只过了一招?”
来人不自觉地把视线移开,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基本上是一招,后来为了避开他们的攻击,用了一式自创的轻功,这算……半招吧?真的,后来看到那个妹妹想要冲过来,一对二我怕吃亏,就主动撤了。”
权舍易叹道:“好吧,这次便不追究了。只是,真的被人家找上门来的话,你便自己出去应付吧。”
来人干笑了两声,说道:“您现在这么说,到时候还是会帮我的吧。说起来,您觉得身体如何?那个散功药已经驱除体外了吗?”
权舍易点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早已驱除干净了。可笑,老朽纵横半生,竟然中了这种手段。”
来人皱眉道:“暗算您的那家伙究竟是谁?问了这么多次您还不肯告诉我。”
权舍易沉下脸来:“干什么?告诉了你,你又要擅自行动了。老朽还有别的要紧事托付你,你不要把心思放在那些上面。”
来人脸色一变:“又有什么要紧事?”
权舍易从怀里取出一枚叠成特殊形状的纸条,交给对方:“你回到本营,将这个消息交给‘三尺’陆明辞,然后立刻到虎踞镇,老朽会在那里等你。”来人接过纸条,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权舍易道:“告诉你也无妨。‘七尺’之前推荐的那个‘血杀手’窦宁,难堪大用,老朽否决了他。真正的‘九尺’,会由老朽亲自引荐。”顿了顿,又道:“以及,对常羽和谢云鹏的追杀可以停止了,南疆王用了一只左手来交换他们的性命。”
来人点头:“知道了。只是恕我直言,这两件事并不至于如此急迫。”
权舍易道:“不错,所以这纸条里还交待了别的事。那才是真正要紧之事。”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目光深邃:“老朽要卖一个人情给某人。”
(第一卷《四方来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