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软弱,又不想给容衡惹麻烦,是以即便后来察觉出这事,也只是口头教训了那名女子,将她赶出了玉京,却再没做过旁的事。
现在想想,也真是太愚蠢。
祝嘉鱼揉了揉眉心,不想再去头疼以前的事,淡淡与纪氏道:
“舅母既然有心为两位表姐择婿,自然要择那等品学兼优,一表人才的公子,但这种人,在外又怎么会缺乏爱慕者?与其卯足了劲想着法子让表姐嫁去高门,舅母不如先想想,怎么教导表姐们心狠手辣一点,起码在面对生命威胁的时候,能够果决地还以颜色。”
“您也别觉得我危言耸听,这类事情在玉京可谓层出不穷,您随便差人去打听打听便知道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好编瞎话吓唬你?”
纪氏自然不可能差人去打听,她虽然不会看人眼色,但到底有脑子,知道祝嘉鱼能知道这些事全然是因为顾重意的缘故,毕竟这等事放在哪户人家,都是要被主母勒令不得传扬出去的秘辛,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派人打听得到?
再加上祝嘉鱼说得真切,神情诚恳又认真,她即便口头上反驳,但其实内心里早已经信了。
——这么大的事,祝嘉鱼也不可能骗她啊。
之所以生气,更多的是因为她已经接受了女儿不能高嫁,只能窝在鹤陵过平凡日子的憋屈事实。
她想要玉京的尊荣体面,但若是让她为了玉京的尊荣体面,搭进去两个女儿,她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
思及此,纪氏忧愁地叹了口气,对女儿未来的美好设想就此破灭,这实在让她有些难过。
她叹气的同时,也没忘记偷偷抬眼去看祝嘉鱼的神情,见她仍旧神情淡淡,纪氏忍不住抬手扶了扶鬓边金钗,讪讪笑着为自己先前的话找补:
“阿瑜果然心善,其实我也就是想想而已,方才与你一通说下来,我便想开了,光是我一个人剃头挑子一头热也没有用,最要紧的还是薄烟明烟两个人的心意,但她们自小生在鹤陵,只怕也熟悉了这里的风俗人情,习惯不了玉京的浮华繁盛……”
祝嘉鱼顺着她的话给她留台阶:“是极,我也这么想,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方水土,不止养一方人的身子,也养一方人的气性,若是易地而居,只怕不啻于伤筋动骨。再者,鹤陵的青年俊才,在我看来,也是不必玉京差的。”
“是是是,我也这么想。”纪氏连连点头,笑着起身与祝嘉鱼道,“在你这儿我也坐得太久,再不回去下人该着急了,下回我再来同你说话。”
祝嘉鱼颔首应下,又起身送她出门。
回到院子里,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幸好纪氏不那么聪明,这么容易就被她说动,若是她头脑太精明,又一门心思想借着两个女儿攀高枝,那她还不知要怎么头疼。
且不说老夫人给她的名单她根本不能用,就说邱薄烟邱明烟两人,俱是心思纯善之辈,也不适合嫁进高门世家里,整日与后宅妇人缠斗争风。
她坐在石凳上,托腮望着粉白的院墙上郁郁一片的青绿藤蔓,又忍不住想起卫清楼。
在她看来,卫清楼也是很不适合掺杂到朝堂上的权势之争里的人。
当初绥平一别,她只是想着,他桀骜又赤纯,算是一个好人,轻易死了未免可惜,这才对他说,让他好好活着。
却没想到再见面时,他居然已是深受圣宠的大理寺少卿,但即便气度沉稳不少,他的眼里却也还是泛着鲜活气,与前世她曾见过的那些迂腐僵直的朝臣不同,这样一想,她又觉得有几分欣慰。
鹤陵的五月,依旧是风光澄澈的好日子,虽然暑意渐重,但与此同时,池塘里的荷叶也已经生得如盖,层叠的绿意里,间或亭亭举出一枝裹着绿衣的淡粉花苞,偶尔相接的荷叶露出一点缝隙,便能看见池水里各色的锦鲤游弋,恰是暑意里的一点清凉光景。
玉京却不同,即便到了五月,也仍然是有着凉意的。
卫清楼穿着比常人厚重的长袍,与宋抱朴坐在高楼上,沉默地饮着酒。
一杯下肚,宋抱朴便按住了他的手:“听说少卿大人重病未愈,还是少饮些好。”
他们回玉京已经快半月,卫清楼临走之前交代的事已经由手下人办好,如今城中的娼楼妓馆,俨然已经成了他的耳目,也是他的喉舌。
但唯独,他让人盯着常悲秋,半个月来却是没有丝毫收获。
卫清楼直直看着对面的宋抱朴,良久,问道:“宋先生归京之后,不知对当年旧友故交怎么打算?”
宋抱朴也看向他,一杯酒饮尽,他眼眸沉沉:“少卿大人想让我如何打算?”
当初两人说好,宋抱朴归京,不会为卫清楼站队。但是他既然是因卫清楼回来,即便没有表示,但在外人眼里,他身上已经打上了卫清楼,甚至是卫家的烙印。
宋抱朴自己也知道,从他答应与卫清楼一同回京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有了选择。故而在卫清楼说会找时机在皇上面前为他请职之时,他也没有推辞,而是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他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
但幸好,宋抱朴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感,他虽然不喜抱团,但也知道在朝堂上,一个人单打独斗是没有好结果的,再位高权重、智谋无双之人,也需要盟友,何况是他,一个十数年前政治斗争下的败者。
况且卫清楼明确表示过,不会太多地干涉他的行事,在政事上,他仍然拥有独立的意见和自主的权利,这对他而言,便已经足够。
他又为自己斟满酒杯,道:“当年的交情归当年,如今我已不是清流一系,利益牵扯之下,到处是政敌与盟友,哪里还有什么旧友故交?还不是少卿大人说如何便如何?”
“但我这人好面子,若是让我去对付他们,我却是下不了手,还望少卿大人见谅。”宋抱朴敬他一杯,仰头饮尽后,洒然笑道。
当初他年少意气,以为清流是清流,世家是世家,双方泾渭分明,势不两立,直到后来他出事方才明白,原来清流中也有世家官员的走狗,世家中也有支持改革的新锐,并不能一概而论。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否则当初也就不会铸下大错。
“但若是我手中有那人确切的罪证呢?如此,宋先生也不愿意,将您所知道的一切揭发出来,指证他吗?”卫清楼看着他的眼眸,锋锐的眉眼沾染着逼人的锐气,然而语气却仍然轻淡得仿佛是在谈论这酒的滋味如何。
他低下眼睑,看着手中雕花的银盏,摇头笑道:“我一向认为,人与人的缘分都是有定数的,有的人能陪你一生,有的人却只能伴你一程。”
“先生以故交之情待故人,却似乎从来没想过,他们是否如先生之心,依旧将您当成曾经的同道挚友?”
三言两语,便让宋抱朴原本坚定的心开始有所动摇。
他放下手中的酒盏,看向面前半大的少年。
初涉官场的少年文官,在几个月的光景下,便已经褪去了曾经的稚气,成长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老到得像是浸淫宦海几十年的人物,然而圆滑周全之下,却仍保持着他尖锐的棱角。
他笑叹道:“当初我以为那位姑娘是你请来的说客,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