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绛眉确实很有办法。
卫清楼带着手下遍寻不得的罪臣宋抱朴,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被宋绛眉从知情人口中套出了他的所在之处。
原来这人早早知道卫清楼要来,搬进了故人挂名的宅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是没有点人脉,恐怕还真找不到他的藏身之所。
祝嘉鱼第二天便拎着一盒糕点上了门,她叩响门环后,便等来一小童询她身份。
她彬彬有礼道:“听闻宋大人居住在这里,我仰慕大人文采风流,特地前来拜访,还请通传。”
小童站在门口,思量半晌:先生只说过若是年轻俊俏的男子前来,便托称他外出访友去了,却没说过若是貌美的姑娘来要怎么办。
他有些为难地抬眼看着祝嘉鱼。
祝嘉鱼微笑:“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转身拔腿往院子里跑,将门外来了个漂亮姑娘的事说给檐下煮茶的先生。
“我不是说若有人来一律不予通传吗?”中年男子穿着短褐,胡子拉碴,一副粗人打扮。他倦眼懒抬,淡淡问道。
小童颇觉委屈:“您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何况我看那位姑娘生得貌美,定是个心善的姐姐,您见一见又何妨?”
“好个小童子,还干涉起先生的行事了?”男子瞥了他一眼,方才叹道,“罢,那就见一见。”
得了他的应允,小童兴高采烈地跑出去,将祝嘉鱼迎了进来。
进得院子里,行数十步,祝嘉鱼便见得跪坐檐下的宋抱朴。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心里却在想,若非在此处亲眼得见,谁能想到眼前这般落拓失意之人,数年前竟曾红袍游街,御前把酒,得满朝文武歆羡恭贺?
她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走过去,立于石缝里长了青苔绿藓的阶前,低眉唤道:“宋大人。”
“不过一区区七品小官,当不得姑娘一声大人。”宋抱朴头也不抬,坐在石桌前,凝神望着茶壶上袅袅升起的茶烟,“姑娘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祝嘉鱼于是将手里的糕点放在他面前,轻声道:“听闻宋大人被贬云梦时,曾经想吃一口这芝麻糕而不得,小女子辗转许久,今日总算寻得糕点,想着送到大人手中,也算全了您当初的念想,还请大人笑纳。”
她盈盈而立,不疾不徐地说完,便静默下来,等待着宋抱朴开口。
然而宋抱朴仍然未曾抬眼,只懒倦道:“时过境迁了,这糕点于我而言,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拿回去吧。”
“时过境迁,旧事便也烟消云散?”祝嘉鱼问。
宋抱朴点头:“烟消云散。”
“既然如此,宋大人为何不入玉京?您不回去,难道不正是因为在您心中,当初旧事不曾过去?”
祝嘉鱼接着反问,她话说得不好听,但因着她淡静的语气,并未显得咄咄逼人,反而像是一个真诚求教的后生。
宋抱朴分茶的手微顿,茶汤上波纹渐平。他终于抬眼:“过不过去,与你何干?”
祝嘉鱼笑了笑,道:“宋大人当初坑了世家好大一笔钱财,魄力罕见,我亦是不忍得见英雄零落,这才斗胆前来劝说宋大人入京。宋大人如今蜗居于此,侍弄花草却无心仕途,于旁人而言乃是落得清闲自在,可换做您,少不得要被人称一句庸碌,乃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小女子生逢此世,不懂得什么国家君臣的大道理,只是有一点我却是明白,当初宋大人遭逢被贬之际,无人站出来为您说项,并非因为您是弃子,而是因为众位大人知道,您将来定有起复之时。他们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些多余的事,使您徒添话柄。”
“皇上嫉恶如仇,京中若有作奸犯科及贪赃枉法之朝臣官员,必得重罚,轻则抄家,重则问斩,唯独宋大人重拿轻放,尽管为世家所恨,最终却也只是落得一个贬官的命途,皇上待您,可谓深恩重情。”
祝嘉鱼清楚,宋抱朴不愿回玉京,不是因为他畏惧世家的报复,而是因为他对他的师友、对他要辅佐的君王感到了深深的失望。
当初他坑谋世家之事败露,皇上罢黜他的官职,他离京之日,无一人站出来相送。他以为自己成了弃子,真心相交的恩师好友为了避免惹祸上身,在他离京之际竟无一人送他一程。
殊不知他们也是为了避免他被皇上猜忌,阻了将来他起复的路,这才没有亲自相送。
后来这个误会一直未曾解开,上一世的宋抱朴也没有入京,而是在杏川府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
祝嘉鱼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曾经教导她的姜御史与宋抱朴便是好友,后来两人因这桩误会再无往来,也是姜御史的一块心病。
祝嘉鱼来劝宋抱朴,一方面是为了宋绛眉,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曾经的恩师。
“您当初借卖官之由坑谋世家钱财,最后却又将钱财悉数捐至西北军中,可见您非小人,而是君子。宋大人,大邺和大邺的子民,需要您这样的君子。”
“如今光景不比当年,清流一派在朝堂上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话语权,甚至皇上有意革新世家掌控的权势,您这次回去,必不会如当初一般,因为世家的一次反击,便落魄地离开玉京城。”
“您已经走得太久了,难道就不想看看如今大邺的朝堂上,是何种模样吗?”
祝嘉鱼神情诚恳:“又或者,您难道就不想亲自去问问当初您的至交好友,您的恩师,为何不愿在您离京之时送您一程吗?”
“皇上派了他深为赏信的大理寺少卿来,这本身就已经是他的诚意,您当初如何落魄远走,如今便可如何风光归去,便是为了心中的一口气,您也该回去看看不是?”
宋抱朴听她说完,淡淡望着她:
“你又怎知我不愿回去,不是因为我心中有恨,而是因为我贪生怕死,不愿舍了如今的清闲日子,去到那名利场中如困兽一般争斗不休?姑娘未免太自以为是,今日你说的话也足够多了,却仍旧没法打动我,不如少费口舌,早些回去喝点茶水润嗓。”
祝嘉鱼微微一笑:“您若是真的贪生怕死,也就不会在妱河修建水利时揭露地方官员鱼肉百姓,险些被他们派去的人害死之后,还坚持与工人们同吃同住,不肯离去一步。您心中装着百姓家国,谁都有可能对阴云诡谲的玉京城望而生畏,但您不会。”
她屈膝,缓缓跪下去,朝宋抱朴深深一拜:“宋大人,纵使朝堂之上百官负您,然朝堂之下万民会永生铭记您的恩德。”
“更何况,有许多人真心实意地期盼着您回去,您并没有众叛亲离。”
她说完起身,不再多言,沉默离去。
宋抱朴静默半晌,终究摇了摇头:“卫清楼,倒是请了个好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