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竹轻看向她:“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他没有对祝嘉鱼提出疑惑这件事情感到惊讶。他想,祝嘉鱼本也该就是这样的人,处于陌生的境地,接触到从前接触不到的新事物时,会像海绵吸收水分一样去吸收知识的人。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够有那么多的凌厉手段。
祝嘉鱼翻开书稿,指出其中的几个地方,道:“我不太懂文章,但是略懂些刺绣上的道理。一张绢布上,绣娘有时候往往需要考虑的,并不是绣什么会好看,而是要考虑布局和画面的和谐。”
“我以为写文章也是这样,但是看了二表哥的书稿后,却发现这好像和我想象中的相去甚远。所以想请教一下二表哥,这是怎么回事?”
“合适?”邱竹轻反问她。
祝嘉鱼点了点头:“合适。”
这个道理是祝嘉鱼自己悟出来的,在数百份答卷之中,悟出来的。御史让她尝试写文章后,第二天,她便交上去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御史看过之后什么都没有说,只让她先将近几年参加科考的举子的文章看过之后再来动笔。
数百篇文章,祝嘉鱼逐字逐句地看过、揣摩过之后,终于懂得了御史的用意。
一篇文章,辞藻精美如璧坐玑驰不算上等,个中道理鞭辟入里发人深省,才能被称为佳作。而作为从科举场上选出来的文章,比鞭辟入里发人深省更重要的,是合理的布局,与对上意的揣摩。
想到这里,祝嘉鱼又指出另外一篇。
这篇策论的题目是论贪官于国如何。是去年乡试的题目,出题人是首辅徐知拙。
徐知拙是坚定的保皇派,他虽然和清流派官员吵得厉害,但前世,直到他死也没有将手伸到夺嫡谋权的事上,可以说某些时候,他的意志便代表了上位者的意志。
贪官在每朝每代都不稀奇,甚至大邺发展到如今这等国富民强的地步,每每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便会爆发出朝野震惊的大贪案。而科举最容易看到的,也就是关于这些贪案的时务策。
毕竟每一位参加科考的举子最后都有入朝为官的可能,通过这样一道题目来试探他们对。官员徇私枉法,贪墨钱财的看法,虽然不至于真能试探出什么,但到底最后的答案总是能让上位者安心的。
但祝嘉鱼觉得,那位,想要考校的应该不是未来的臣子们,对贪官贪案的看法,而应该是能否有人与他的想法相契合。
为君者,其实有时候并不需要太有想法的臣子,他需要的应该是一个以他的意志为执行标准的忠君之臣,仅此而已。
“是,我以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贪官污吏于国而言,自然是如蚁穴于堤,当勉力清扫,方能使国祚绵延,百姓和乐。”邱竹轻以为祝嘉鱼对这事感兴趣,于是对她说道。
祝嘉鱼闻言,抬头看见他意气风发的神情,默默叹了口气。若面对这个问题仅能想到这一层,他或许以后会做个好官。
但也只能做个好官了。
然而事实上,好官能为百姓做的事情并不多。
她看向池塘里游弋的锦鲤:“二表哥,水至清则无鱼呀……”
三年前,皇上为什么在知道吏部尚书宋抱朴贪污受贿后仍然没有罢黜他,仅仅只是贬官?就是因为这个。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宋抱朴并非庸才。
她脚尖踢了踢路上的石子,循循善诱道:“前朝的罗郁二表哥也知道。后世曾有人评价说罗郁乃千古一贪官,何解?因为他卖官鬻爵,党羽繁多,上贪皇银,下刮民脂。他做了这样多的事,二哥哥以为历明帝不知道吗?可他为什么让罗郁安安稳稳地在朝中待了几十年?”
“因为他也做过许多实事。”
“贪财是他的弱点不错,但这个弱点也使他成了一个好掌控的人,他的一生都被这个弱点羁绊,他所做出的所有选择都建立在这个弱点的基础上。”
她声音加重,裹挟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继续道:“他深刻地明白,要想敛更多的财,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国相这个位置上长久地待下去。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二哥哥你在策论中写他应该被抄家流放,那是因为你只看到他贪,却没看到他在科举舞弊一事上雷厉风行,手段果绝;也没看到他在军政大事上力排众议,修筑边防;更没看到他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死守国门。”
“后世人评价他是千古一贪官,是因为他做到贪官与忠臣的极致。历数百代春秋,先去与后来者,无一人能如他这般。”
“那位曾经数次赞叹过历明帝至圣至贤,那么二表哥设想,倘若他处在历明帝的位置上,是否也会这般对待如罗郁一样的人呢?”
“二表哥可别忘了,吏部尚书宋抱朴的事,可还没过去呢……”她幽然道。
这一席话听在邱竹轻耳中可谓振聋发聩。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提及罗郁,好像人们总免不了几分鄙夷。但是今天忽然有人告诉他,“你只看到他贪,却并未看到他做过多少实事。”
他想要辩驳,因为祝嘉鱼说的,与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理念相悖。
可是很快,一阵无力感涌上他的心头。
他不愚笨,所以他能想清楚,祝嘉鱼说的是对的。
他怅然道:“历明帝能抓住罗郁的弱点,所以他才放心地用他。于帝王而言,一个官吏贪污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实干之才,能不能做实事。”
祝嘉鱼颔首,点拨道:“是极。该清扫拔除的,从来都不会是贪官,当是贪而无用之人。”
邱竹轻顿悟,转身拱手,朝她深深一拜:“原来是我一直走岔了路,今日多谢表妹点醒。”
祝嘉鱼抿唇笑道:“我也没做什么,二表哥不必如此。说到底这些都是我浅薄之言,听与不听,如何听那都是二表哥的事。”
“不过与二表哥说起这些,我倒想起来还有桩事,也会有些夫人向绣坊订做衣裳绣帕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花样,便让绣娘自己想主意。”
“但绣娘真的能自己想主意吗?若是她们仅凭自己的心意来,而忽略了夫人们的想法,恐怕就会永远的失去这样的主顾。所以即便夫人们没有想要的花样,她们也会试图去探寻夫人们的内心,做出让她们满意的绣品。”
“二表哥说,做文章是不是也是这样?平日里如何无所谓,但到了科举场上,有时候是非黑白不重要,自己的见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的心意,是也不是?”
祝嘉鱼巧笑嫣然,说完,又懊恼地撇了撇嘴:“是我多嘴了,我不过是一介妇道人家,能懂什么做文章与科举,二表哥权当我没说过吧。”
邱竹轻摇了摇头,涩然而艰难地道:“不,你说得对……”
他看着表妹的笑颜,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表妹找到他的时候,是说让他指点她吧?但是现在……究竟是谁指点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