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楼左一句“姜小公子”,右一句“你年纪还小”,姜绍行气极了,却也没法反驳,最终只能委委屈屈地和祝嘉鱼道别,远离了卫清楼。
大战告捷,卫清楼的开心溢于言表。
祝嘉鱼抱着花,“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也不嫌丢脸。”
她又想起来他方才的话,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水晶蛋的事?”
卫清楼怔愣,在她的注视下,终究是老实交代了:“当初你从淞江回绥平,我不放心你,就让侍卫暗中跟随保护你……”
“然后顺便到淞江打探我的事,再禀报给你听?”祝嘉鱼接过他的话。
卫清楼不敢说话。
祝嘉鱼拉住他的衣袖,感慨道:“卫大人正值青春,尚且保有好颜色,即便做了什么事,我也不会轻易生卫大人的气。”
这是将他方才说的话还回来了。
“不过下回卫大人有什么事,大可向我打听,不必拐弯抹角地着人查探。”她又道。
卫清楼笑着颔首:“好,我记下了。”
祝嘉鱼拉着他的衣袖往前走,想起他方才在姜绍行面前叫她祝小姐,又道:“我们如今身份悬殊,所以我想,等过段日子,再把我们的事说给父亲和姑姑听,你觉得如何?”
祝嘉鱼觉得,等过段日子,他们真正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意,能够确定现在陪伴在身边的人,是足以交付一生真心与深情的人,他们才有资格再去谈论以后的事。
卫清楼明白她的顾虑,温柔地张开手掌,隔着衣袖轻轻覆上她的手:“你觉得好就好。”
他只握了一下便又松开,本就微红的耳垂,此刻红得愈发深了。
祝嘉鱼偷偷抿着唇笑了笑,又正色道:“那以后你在外人面前,还是唤我祝小姐。”
意料之中的事。
卫清楼点了点头。
他想起来这个月底便是他的冠礼,慵懒地勾唇:“我冠礼那天,你想看什么?舞剑怎么样?”
祝嘉鱼低头数着花枝上的花苞,随口问他:“我想看什么都行?”
“都行。”卫清楼大方承诺。
祝嘉鱼歪了歪头,想了一会儿:“那你写幅字吧。”
舞剑太累了。
她不想他那么累。
写字就很好,也不麻烦。
卫清楼哑声一笑。祝嘉鱼总比旁人可爱几分。想看他在冠礼上写字的,只怕满玉京只能找出一个祝嘉鱼来。
……
姜绍行沉着脸回了府中,正碰上来找他的奚桓。
“你今日又去你老师那儿了?我就说,怎么等你半天不回来。”奚桓抱怨道。
姜绍行“嗯”了一声,“找我有事?”
奚桓挠了挠头:“不就是上回跟你说的吗,罗家小姐想向你求一首诗,为着这事,她找我好多回了。你就帮她写首咏梅的诗嘛,不然回头她又要被家中姊妹们嘲笑了。”
姜绍行冷冷道:“没空。”
“诶,你怎么没空了,我方才可是问过伯母了,你今天是没事的,先生布置的课业你也完成了,写首诗费不了多少功夫的!大不了回头我给你买那方你看中了好久的砚台如何!”奚桓着急地揽住他的肩膀。
姜绍行停下脚步,问他:“你喜欢罗小姐?”
奚桓惊得跳脚,连忙去捂他的嘴:“你怎么知道……算了,你一向聪明!我就知道瞒不住你!”
姜绍行冷笑:“死心吧。让我帮忙写诗算什么本事,女子只会喜欢为自己下厨的人。”
“什么意思?”奚桓皱了皱眉,姜绍行已经不管他,径直往前走了,他忍不住高声唤他的名字,“姜绍行,你去哪儿!”
姜绍行头也不回:“去后厨。”
……
将祝嘉鱼送回祝府之后,卫清楼便折返去了见月楼。
他在二楼的雅间里,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有敲门声从外头响起。
他面色平静,语气平直,“进来吧。”
下一瞬,门被推开,披着苔绿遍地金绣仙草灵芝纹褙子的少女被侍女们簇拥着,出现在门口。
她面若银盘,眼似新月,长发用玉簪挽做凌云髻,鬓边斜插流苏金钗,颈上带着嵌了东珠的金项圈,整个人从上到下,由内而外地散发出逼人的富贵之气。
这是真正从泼天的权势中,娇养出来的天家女儿。
她弯着唇角,笑意在眼眸中轻漾,等抬眼望见了窗边端坐着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一般的少年郎,她眼中的笑意忽地扩大,转过头吩咐侍女们在外面候着,关上门后,便欣喜上前唤道:“表哥!”
镇国公府的老夫人是先帝嫡亲的长姐,顾锦姝见了她,须得唤一句姑祖母。而卫清楼是长公主的孙儿,是以论起来,他与顾锦姝,实则是表兄妹关系。
顾锦姝自小鲜与人亲近,遇上旁的堂兄弟,她也只是淡淡称呼一句世子;至于她嫡亲的表兄,虽与她有兄妹名分,但到底一个是天家贵女,一个是人臣之子,是没法真正按兄妹算的。
也就只有卫清楼,能当得起她这一声“表哥”。
以往卫清楼对顾锦姝,虽然谈不上热络,但至少在她叫自己表哥时,还是会点点头予以回应的。
但是今天——
他抿着唇,没有说话。
顾锦姝对他的冷淡也习以为常了。
她很早就知道,卫清楼虽然看着张扬肆意,出则好友举袖如云,入则随从张袂成阴,但他实则是最清醒也最漠然的人。
他曾经有只很威风的鬣狗,是和皇子们外出打猎时捡到的,那只鬣狗受了伤,被他捡回府中好生养了月余,终于恢复得很精神。
后来平南王世子进京,看中了他的狗,却被卫清楼拒绝。平南王世子于是使计称自己被鬣狗咬伤,还在手上做了伤口,他说,只要卫清楼将狗送给他,他便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既往不咎。否则他便要闹到皇上面前,请他圣裁此事。
卫清楼真的很喜欢那只狗,偶尔公子哥儿们有饮宴聚会,卫清楼不在,便会有人打趣,“想来他是又在家中喂狗吧!”
他们都以为卫清楼一定会想办法,让平南王世子知难而退。
谁料卫清楼居然将平南王世子请至府中,说特地请名厨烹制了佳肴美馔,给他赔罪。
等平南王世子欣然赴约,吃得满嘴流油之后,卫清楼忽然微笑着问他,好吃吗。
平南王世子连忙点头,大加称赞。他父亲的封地在北殷,那里物产贫瘠,只有连绵的雪山,自然不比玉京城里炊金馔玉,肥醲甘脆。
“世子吃得开心就好,我思来想去,那只畜生既然冒犯了世子,那它也不配活在这世上了,我便请名厨将其皮毛刮去,留下骨肉,烹制了今日这一桌盛宴。”
顾锦姝后来始终难以忘怀,他说这句话时的模样,他笑得温煦,然而面上却有扑不尽的寒意,如同三春盛景下,雪山上经年化不开的坚冰,那样皎洁,仿佛能照见世上一切丑恶与污浊。
后来平南王世子被他吓得面色发青,听说回到客馆后便又是干呕又是漱口,最后甚至当天夜里做起了噩梦,高烧整整一天未退。病好之后,他便连忙请旨回了北殷,到如今这许多年,再也没踏足过玉京。
从那之后,顾锦姝便难以自制地,总忍不住将目光放在这位表哥身上。
她见过他在喧闹散去后独自饮酒时的萧索,也见过他在猎场上意气风发的豪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眼里,便只装得下这一个人了。
长街之外是灰白的天色,灰白之下,是临水的人家,黛瓦白墙,春夏时节,墙上会有繁盛而青绿的藤蔓覆盖,而今这些藤蔓已经变得枯黄。
时节不居,岁月如流。草木枯萎,是无法依靠人力获得圆满的天命。
风吹过来,楼外光秃秃的柳枝发出飒飒的声响。
她回过神来,看见卫清楼怀中的腊梅花枝,愣了愣,莞尔笑道:“这花枝生得这般好看,我见了亦是喜欢,不知表哥可否送给我?我定当让木兰和坠露仔细养着,不辜负表哥一番攀折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