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嘉鱼要回绥平的事太突然,但她决定好的事,没有人能说动她,是以邱家众人只能为她设宴送行。
临走之前,祝嘉鱼最后去见了束兰一面,还有顾和光,而后在七月十八这天早晨,带着绿筝和当初从绥平带来的四个侍卫,乘上了回家的马车。
但是淞江的灾情,终究影响到了绥平与鹤陵,一路上灾民无数,祝嘉鱼的马车每到一个地方停下,便有灾民拥挤着上前,向他们讨要粮食。
然而祝嘉鱼这次回绥平,并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形,她们车上所带的粮食也很有限,看着围堵在车边的难民,祝嘉鱼拔高了声音问他们:“皇上已经派钦差大臣押送官银与粮食去淞江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乞讨流亡?”
有难民道:“小姐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贫苦人家虽说受到洪灾影响,没了房屋与粮食,但是淞江富户却并没有受到影响,他们存粮满仓,趁着这次洪灾,发起了难民财啊!”
“难民财?”祝嘉鱼反问。
“他们提高了粮食的价格,以五倍甚至十倍之数,卖给尚有余钱的难民,淞江大水,周边城镇要运粮进来,还得等工人修路搭桥,有那功夫,城里的人早就饿死了,没有办法,有钱的只能买富户手中的粮食,没钱的,要么像我们这样豁出一条命跑出来,要么就等在城里饿死。”难民说到这里,已然是声泪俱下。
他想到自己离开淞江之前,最后看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曾经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城池,如今已是满目疮痍。
祝嘉鱼却想得更多。
富户既然敢趁乱抬高粮价,当地所在的县官不可能不知道,而没有制止的原因只可能是因为他们官商勾结在一起,这才默许了事情的进一步发展。
而这时候,被派去赈灾的钦差大臣显然是阻拦他们发财的眼中钉,肉中刺。并且,等灾情稳定下来,头一个要受到处罚惩治的,就是那些发难民财的富户官员。
人被逼到绝路,往往会生出天大的胆子。
卫清楼此行,恐怕太平不了。
但是淞江距鹤陵比之玉京更近,况且鹤陵乃鱼米之乡,物产丰饶,只怕难民们都是往鹤陵逃窜。
祝嘉鱼一问,果然如此。
所以卫清楼现在,并不知道淞江的情形,他也不太可能会遇到从淞江逃出来的难民,而他毫无防备地去到淞江城,恐怕只有被利欲熏心、胆大包天的官商生吞活剥的份!
祝嘉鱼将车上的粮食取出一些,分给了问话的难民,沉默地看着他们,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想到绥平的父母官,与那位聪慧端庄的县令夫人,最终提笔书信,让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了绥平城的县令府。
她并没有提议陈县令开仓放粮,而是询问他能否临时建造窝棚收留难民,然后以工代赈,聘请他们做工,每日发放粮食当做工钱,代替开仓放粮。
她不确定这件事能不能成,但是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她也不敢告诉面前的难民,她写下了一封怎样的书信,她怕他们在希望之后,迎接的会是失望。
索性他们已经赶了一天的路,现在所在的地方,距离绥平已经不远,侍卫快马加鞭赶回去,也不过半日功夫而已。
到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侍卫总算带着陈如松的亲笔信赶回来,信上陈如松写,他已经连夜找来工匠建造窝棚,以工代赈之法亦是可行,尽可让难民前往绥平安置。
祝嘉鱼下了马车,摇醒正在昏睡的,之前回答过她的问话的难民:“大伯,你的这些同乡中,可有识字的?”
她动静不小,倚着树干昏睡的难民,这会儿都缓缓地睁开了眼,麻木地看着她。
他们赶了许久的路,一路载饥载渴,身体与心中的痛苦剥夺了他们的感官和认知,他们失去了思考的动力,只剩下人体最本能的感受:饥饿。
饥饿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攫取着他们所有的精神与注意力。
难民迷迷糊糊地醒来,看着祝嘉鱼,慢吞吞答道:“有的,有的。”
祝嘉鱼将情况与他细说一番,又将陈如松命人送来的信递给他:“大伯如果不信,可以找识字的同乡证实。我能为你们做的,只有这些了。”
一旁围着的人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找来识字的书生,得到求证后,纷纷千恩万谢地向祝嘉鱼鞠躬作揖。
祝嘉鱼将他们扶起来,道:“此去离绥平不远,我就不多说了,接下来还要赶路,诸位,我们就此别过吧。”
她与众人告别,上得马车后,便吩咐车夫掉头去淞江城。
她要去给卫清楼提个醒。
……
两天后,也就是卫清楼初到淞江的晚上,淞江县官与当地富户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宴席便设在原先县令府的旧址上,只是原县令府已经被洪水冲毁,现在说是县令府,其实也就是县官临时找人修建起来的青砖的宅子。
“屋舍简陋了些,还望卫大人见谅。”长着八字胡的县官,捧起酒杯,谄媚地朝玉京来的钦差笑道,“待将来有机会,一定好好地请卫大人喝一回酒,只是眼下淞江城如此……”
他说着,又放下酒杯,重重地叹了口气。
卫清楼冷笑一声,看着他们:“原来朱大人还知道眼下淞江城的百姓深陷苦难,否则我该好好想想,朱大人今日这一番宴请究竟是何居心了!”
他从未见过有哪个官员像朱森敖这般麻木不仁,满城的百姓一口饱饭都吃不上,他作为父母官,却大鱼大肉地宴请从玉京来的钦差。
他重重地放下酒杯,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时,抽出身边侍卫腰间的佩剑,一把架在了朱森敖的脖子上。
朱森敖奉承的话还没说出口,感受到脖颈间的凉意,与眼前明晃晃的长剑,霎时便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一旁陪坐的诸位富户,此时面上虽然都还挂着笑,但是神情已经变得惊恐不安,他们没想到新来的钦差大人居然这般不讲道理,动辄便拔剑相向!
见众人都被震慑住,卫清楼这才慢条斯理道:“过去种种,我都不和你们计较,只望今后安抚灾民,重建淞江城之事,诸位别拖我卫某人的后腿。”
众人自然齐声道是,哪里敢多说一个不字。尤其是此刻还被长剑指着脖子的朱森敖,更是急忙苦着脸表忠心:“卫大人,下官一定尽心尽责,对大人您交代的事不敢有丝毫怠慢啊。还请您快快收了神通吧,下官实在是不惊吓啊……”
卫清楼勾了勾唇,收了泛着寒光的长剑,重新插回到侍卫的剑鞘中去。
他重新看向面前的鱼肉,心里却想到来时路上看到的场景,别过眼道:“去给我盛碗清粥来吧。”
一旁伺候的下人正要动作,却被穿着官服,带着乌纱帽的朱森敖抢在前头:“我去我去,大人您稍等。”
他走后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位姓刘的富商从桌上起身:“我去看看这朱大人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怎么好教卫大人久等?”
卫清楼挥了挥手,算是默许。
余下几人则是压低了头,互相交换着眼神,又各怀心思地劝卫清楼吃菜喝酒。
卫清楼丝毫不给他们面子,放下筷子,道:“诸位有讨好我的心,不如用在灾情与难民上,等将来淞江城重焕生机,届时论功行赏,少不了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