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辞带着一点困惑开车回到了教师住宿区。
她住在比较新的公寓楼里,把车开进车库停好,下车前找手包之前,余光瞟到副驾驶那边有一个不属于她的东西。
施辞俯身捡起来,是一个挺小的东西,绕着黑色的耳机线。
唐啁一路跑进宿舍里,后背抵着门直喘气。
她白细的脖子里有晶莹的汗珠,还有一颗颗冒芽的鸡皮疙瘩。
宿舍里反正只有她一个人,她慢慢地滑坐在地面上,袋子也撇在一边。深呼一口气,回过神来去查看张梓楠给她的情侣杯子,幸好底下有她的制服垫着,杯子的把手是玩偶的尾巴,所以没什么事。
空调没有开,阳台没关,外头的光,伴随着还有些暑气的风,幽幽地爬进来。
唐啁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乌黑的发丝垂了下来。
怎么突然会想起来……
她已经有很久没想起来了。
大学里她没有要好的朋友,也不爱跟人身体接触,除了张梓楠。
张梓楠是热情开朗的北方女孩,开心兴奋的时候会仗着身高搭唐啁的肩,搂她的脖子,哈哈大笑,她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有时和外教,留学生等一起见面拥抱也没什么不习惯的,排英语话剧时,与男生女生肢体接触更没什么排斥。
可为什么刚才……
施辞比她高,何况还穿高跟鞋,第一次撞到她的肩,第二次是整个人扑进她怀里。
唐啁能够反应过来的是――这是一个柔软成熟的怀抱。
扑进鼻腔里是说不出来的香味,即使在这样的热夏,微微汗息之后还是极其好闻的气息,但她身体本能地绷紧,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就连现在还在冒鸡皮疙瘩。
她的身体的反应就像在辨认出什么一样,迅速地在她记忆深处找到那种匹配的感觉。
那个晚上,她的视角里一片漆黑,她全身的感官都被打开,也是柔软成熟的身体贴着她,清幽淡馥的香气隐藏在女人特有的低哑的气声中。
她感觉自己被埋在森林深处的土壤里,动了动不了,那女人柔细微热的手指就像藤蔓缠绕着自己,而她的唇落下的感觉就像草林丛中开出的鲜红玫瑰,涌动如波浪覆盖住全身。
唐啁猛地摇头,想甩掉这感觉,她不想重温这回忆。
她干脆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泼水。水珠从她的脸颊黯然地滑下去。
唐啁低着头努力抗击着那汹涌而来的记忆。
隔了一会儿,她脱衣服开始洗澡。
学院的冷水是不收他们钱的。从大前年开始,给每一间宿舍都装了花洒和空调。
这个花洒头用了几年,有几个眼已经不出水了,但还能用。
细细的水线喷流出来,唐啁双手把头发抹开,定定地站着。
也不算不好的回忆,只是那几年太苦了,妈妈要进行第二次手术,那时她们已经从邶城又辗转回来l城,已经欠了不少钱了。这是她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有那么一个机会,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刚满十八岁的她还很弱小,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抓住。
她原本以为会是男人,结果却是一个女人。
所以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像烙印一样铭刻在她的记忆里。
原本会更糟的。
事隔多年,这时的她想起来心情百味杂陈,很是复杂。
她原本以为会是她人生中最糟糕最可怕的噩梦。
可是因为那晚的那个女人,情况变得出乎她的理解范围之外。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不是很懂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应该很排斥很抗拒那段回忆的,毕竟是心不由己的,但又是自己主动选择的,到了最后,妈妈也没能留下来。
她已经把自己所有能做的都做了,为什么还没能留住妈妈?
她的教养,自尊自爱,全部都不要了,她已经没有了爸爸,她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为何上天还要夺走她的妈妈?
那很长一段日子,她都处在一段愤怒,悲伤之中,还有自我否定和厌弃。
她是刻意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
直到那她渐渐接受双亲离她而去,直到在夜深人静她学习疲惫后,不设防的梦境里,她偶尔才会有那晚的短暂的甚至是一闪而过的回放。
唐啁怔怔地出神,花洒的水不停地喷出来,整间浴室笼起淡淡的水雾。
水珠从她细白婀娜的身体滑落,在她的肌肤表面激起轻盈的涟漪。
那片黑暗里,女人的嗓音含着笑意,还有危险的气息,也是这样如水雾蔓延过来,她说:“小朋友,你成年了没有?”
“嘘嘘嘘,别哭,别哭,让我看看你……”
“好好好,我就看看你,乖,不要哭了……”
唐啁的身体发起抖来,她抱住双臂,仿佛又回到了那晚,她一点点地暴露在那个女人的视野里……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的眼眶发红。
那种自我唾弃的感觉又回来了,她讨厌那时别无选择的自己,没有能力的自己,讨厌那个晚上的目的和事实。
然而她却讨厌不起来那个女人,真是太诡异了。
要是能一起讨厌的话,再假以时日,说不定就真能忘记了,或者封锁再记忆深处,不再想起来。
但如今仅仅是一个不经意的碰撞,
唐啁却才发现原来所有的细节她都记得……
深夜时分,下起了属于夏天才有的雷阵雨,匆忙又短暂,带去了白天的暑气后,就是淅淅沥沥温柔的小雨。
施辞在厨房放着几颗新鲜切开的柠檬,当做天然的香氛。
清新微酸的香味可以持续一夜,在夏天的清晨醒来闻到余味,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她在厨房橘黄的灯下喝牛奶,不时地瞟瞟微信。
她捡到mp3回家之后就在微信发了个好友申请,作为理科生,她有对数字过目不忘的一点小本领,很轻易就想起了唐啁曾经给她的那张纸条写的电话号码。
可已经过去四十几分钟了,她牛奶也快喝完了,微信还是毫无反应。
施教授特别注重养生,十点半就会上床睡觉,现在已经十一点了。
施辞冲洗了下杯子,关灯,走近卧室,点了个香薰蜡烛。
也许已经睡着了吧?
施辞盖了条丝质薄被,刚要把手机丢开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施辞半坐着,纤白的手指挠了下自己的下巴。
施辞发过去的审核是――我是施辞,你的mp3掉在我车上了。
唐啁的微信名是一个简单的英文名――zoe.
下面是一行微信自带的――我已经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聊天了。
然后那边就发过来了――
“施教授,不好意思,刚刚才看到微信,谢谢您,请问您什么时候方便,我过去拿一下?”
施辞瞄了下时间,快十一点半了。
年轻人就是爱熬夜。
她想了想,慢悠悠地打字,“不用客气 ,可以明早过来拿。”
然后再发了自己的地址和房号过去。
唐啁很快地回,“记住了,明天早上可以吗?您给我个时间。”
施辞微微一哂,“你明天不用上班?”
唐啁:“不用的。我周一到周五的班。”
施辞:“明早要睡一下懒觉吧?我无所谓,一天都可以在学校,你来定时间。”
来人一来一回几乎都是秒回。这时唐啁那边突然迟疑了好几秒,“我不睡懒觉的,您需要我晚一点过去吗?”
这么乖?
施辞微微扬眉,“不用,”她略略思索,再打,“八点可以过来。”
唐啁:“好的。”
话说到这里,好像都把事情安排清楚了。
是应该说句晚安吧?施辞有时候晚上和国外的朋友聊天结束时会顺口说一句,和国内的朋友倒是没这个习惯。
现在的小孩子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个习惯?还是这句晚安只能在朋友间?还是把事说完就可以了?
施辞正想着,唐啁那边再发过来一段,“我还没正式跟您道谢,之前在餐厅您开的酒……谢谢您了。”
不是已经谢过了吗?还用上“正式”的语气。
施辞弯了弯唇。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啊?招呼也不打,头也不回,就跑进宿舍了。
施辞又想逗她了。
“不用谢,只要不生我刚才抢你南瓜丸子的气就好。”
“你是生气了吧?所以刚才下车也不跟我说声再见就跑了?”
施辞接连发送两条过去,心情格外愉悦。
她当然知道唐啁不是这个心思。她就是故意想要这么说。
现在可以想象到对面的女孩子一定惊讶到不行,甚至可能受到一点惊吓,表情一定特别严肃,说不定还在咬着她的唇。
自己是不是太坏了一点呀。
施辞想。
哎,可是控制不住自己怎么办呀?
施辞的唇角不受控地翘起来。
窗外雨声细细,屋里柑橘味的香薰蜡烛静静地散发着清缓的幽香。
施辞一点都没意识到此时已经比她以往的入睡时间要晚得多得多,因为她此时此刻一点睡意都没有。
可她等了一会都不见回信息。
可惜微信没有“已读”功能。
施辞耐心得再等了一会儿,对话框那边还是静静的。
难道没收到她这两句话,刚才道完谢就睡了么……
施辞做了个孩子气的无意识的举动,她努了努唇,心里有点没滋没味的,把手机往床头柜一丢。
随即又摇摇头发笑,她在干什么呀,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一点师长的样子都没有……
话说也不算她师长吧?
又不是我学生……
咦?我为什么会在想到这个……
在她想东想西的时候,床头柜上她的手机突然轻轻震动,
施辞拿过来,滑开一看,还真的是唐啁发过来的。
她发过5s的语音。
施辞扬了下眉,手指点开。
点开听前三秒也是安静的,接是唐啁低低细细的声音才响起来。
她说:“……没有啦。”
周遭一片安静,外面的雨似乎还没停,点点滴滴淅淅沥沥。
教师公寓这区的绿化很好,施辞可以想象雨点轻盈地落在那润厚的的叶片间。
而她的心似乎,毫无防备地,被一只青涩的小鹿用新生的角轻轻地戳了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