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初刻,康熙至乾清门听政。
在经历昨夜那场惊心变故之后,再次临朝,看着文武百官、亲王贵戚们跪拜在地口中山呼“万岁圣安”,康熙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几位昨晚参与殿审的亲王、郡王们的眼睛,他觉得在这些人的心里一定是在暗暗鄙视自己这位无用的“天子”。
于是,整个早朝期间,笼罩在乾清门内的正是一种蕴着千钧之势的平淡。
今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奏报,是真的无事可奏,还是说他们明白即使奏了自己这个“儿皇帝”也是无从左右结果的?
难道自昨夜一局失利之后,自己已然一败涂地了吗?
康熙不禁气馁,也许作为帝王,自己终究是少了些勇气。可这勇气决定着太多人的生死。都说一将成名万骨枯,一将况且如此,一国之君若成就千秋霸业又如何,注定要积多少冤、历多少劫、染多少血呢?
少年天子的目光对上安亲王岳乐,从他的眸中康熙读出些许的安慰。是了,那是一种将睿智隐藏在平淡中的深意。年轻的皇上读懂了,于是他重又打起精神,炯炯龙目对上鳌拜与遏必隆。
此时,皇上心中倒很是有些期待。今日,他们会有何种反应呢?
鳌拜似乎也在等待这个机会。见皇上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便出班启奏:“苏克萨哈所犯罪行件件清楚明白,如今已然审清,就请皇上御览钦准。”
鳌拜将折子呈上,顾问行接了过来呈到圣前,康熙打开之后扫了一眼,面色已然微变。好个鳌拜,可知自己昨夜刚刚在生死间走过一回,如今却急着要置苏克萨哈于死地。虽然自己也不喜欢苏克萨哈钻营摇摆的品性,但他好歹也是朝廷重臣,当朝次辅,也曾深受先帝信任,何须如此赶尽杀绝?况且鳌拜的折子中还罗列了苏克萨哈“对上怨望,不欲归政”等二十四款罪状,以大逆论,要将其与其长子查克旦皆磔死;余子六人、孙一人、兄弟子二人皆处斩,籍没;族人皆斩。这也太过了。
康熙斟酌半晌之后方才开口:“苏克萨哈以额驸子入侍禁廷,承恩眷,历官议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加太子太保,班行亚索尼,虽论事动辄龃龉间或有罪,但罪不至此,亦不至诛灭子孙。况其又与鳌卿辅有姻连,朕更加不忍……”
康熙话未说完,鳌拜已愤然振臂疾呼:“莫说与臣有姻连,就是血脉相息,臣又怎能因为一己之私而枉纵。如此常怀狼子野心不臣之人,必要立诛方能显我皇上之隆威!”
他嘴上说的什么已然不再重要了,再冠冕堂皇,亦是无端打断了皇上的圣训,再慷慨激昂,亦是在振臂咆哮朝堂,只是在场众人,却无人提出异议。
康熙的心,寒入深潭。
面上依旧含着三分融融的笑颜,龙案下面的手已然紧握成拳青筋尽暴,耐着性子听他说完那一长串的说辞,只轻声说道:“鳌卿说得太快太急,朕一时不甚清楚明白,故要仔细斟酌,今日就议到这里。”
眼见鳌拜又要造次,圣上已然起身,顾问行立即诵道:“皇上退朝,百官跪安!”
乾清门高大的丹陛连着洁白的高台甬道,走在上面,少年天子的愤怒已经无所遁形。从这里,信步往北走去,一路直行,经过东西十二宫,由长信门入慈宁门。终于,他还是来到了慈宁宫。
“这是皇上自酿的苦酒,再难喝,皇上也须自己喝了。”太皇太后这一次没有为皇上准备浓郁的奶茶,也没有降火宜人的清茶,只是一杯苦酒。
康熙一饮而尽,确是苦涩辛辣。
“无论如何,苏克萨哈之过并不致杀子灭孙、牵连族人。”
太皇太后一挥手,猛然将那酒杯拨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康熙大惊。
“皇帝还是没想明白!”太皇太后厉色痛心,“在皇帝眼中,这至高无上的皇权是什么?”
康熙自记事起,还从未见过太皇太后如此失态动怒,无措间,老老实实聆听教训:“孙儿请皇玛嬷教诲!”
“这不是哀家能教的,皇帝回去自己好好想一想。就只一句,皇帝不是判官,凡事不能以论个对错、正反为目的,须知在很多时候这对错对错、反正反正皆可为皇上所用。”
“皇玛嬷?”康熙迷惑。
“鳌拜在你眼中可是周公?”太皇太后问。
“断然不是。”康熙回道。
“可是王莽、司马懿?”太皇太后再问。
“间或?”康熙微微一顿。
“那在天下人眼中又是什么?”太皇太后又问。
康熙迟疑。
“在天下人眼中,他不是周公也非王莽、司马懿之流。可若是有一日,他成了周公,你应如何?他若成王莽,你又如何?”太皇太后缓了又缓,“疮大疮小出头就好,你且让他闹去,什么时候闹到天怒人怨,你再出面拨乱反正必是人心所向、水到渠成。至于苏克萨哈,原本就是他的错,他想退政保命就是不忠,否则或在朝堂之上还能有些作为,如今是他先断了自己的活路。这一子,咱们必得弃了。”太皇太后说完这一长串的话以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孙子,“这朝堂上驭臣之道很像下棋,人人都爱吃子,孰不知弃子比吃子的学问还大。”
“弃子?”康熙细细思忖,仿佛渐渐明白,只是心中又有些悲凉。回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倭赫父子、汤玛法以及追随者,还有那不附权贵的王登联、朱昌祚、苏纳海,如今再加上苏克萨哈连同子孙族众,这些弃子之痛,他也受得够多了。
然而不知今日之后,是否还有明日。如此弃而复弃,自己这个天子是否会有无从可弃之时?
“弃是为了诱敌深入,同时还要再布新子,如此虚实交替,才能成局。”太皇太后仿佛看出康熙所惑,又添上一句。
“东珠?”康熙心中一动,他知道东珠将是太皇太后下一个要弃的子,当即便被针刺到了一样,“不,她不是这局上的棋子,绝不!”
入夜。
宫正司后院西墙连着一条小小
的回廊,穿廊而过依山石之势建了一座方方正正的阁楼,这是宫正司里最隐秘之处。虽然在这宫正司的南北两重院落之间东西跨院还各有十几间暗室,用来关押与审讯违戒谪罪之人,但是如今获罪的昭妃无论如何都是身份贵重的,所以自殿审之后便被特别安排在这阁楼之中。
东珠熟睡了不知多久,当她渐渐清醒,还未睁开眼睛,仍在朦胧之际时仿佛听到有两个女子的对话。
“苏云姐姐,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太医说了,应该就在今夜。炉上的锅子你可要看好了,等她醒来,先喂上几口水再喝些清粥,要千万小心,这粥和水一次都不要进得太多。”
“是,苏云姐姐尽管放心。”
房门仿佛突然开了,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苏云,你怎么还在这里,齐宫正找你,快与我同去。”
“我知道了,这就去。”
“你也太多事了,不管她以前是多么尊贵的人,如今正是落驾的凤凰,你还巴巴地派了宁香来侍候着。”
“不管她以前如何,以后又如何,生死之间,我都是一样相待。”
房门重新关上,两个人一轻一重的步子渐行渐远。
一前一后,三个人的对话尽收于耳,东珠却始终未曾睁眼。
她的脑子昏沉沉的,很多事情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很不自在。身子是那样麻木,仿佛整个躯体都不是自己的。好奇怪,那不是假死药吗?自己吃了以后究竟是满身红斑高热不退,还是真的闭息而亡?听她们的对话,应当是已经请太医看过了,又说自己今夜会醒来,只是醒来以后又该如何?
突然间,东珠想到自己这一睡可不要紧,阿玛、额娘和府中众人,他们如今是何等境遇?自己昏过去以后,局势如何演变?
东珠猛地睁开眼睛,正瞧见床榻前站着一个十来岁大的小宫女,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你醒了?”
东珠微微点了点头。
“你这一睡,足足睡了三日,如今肯定是饿了,先起来吃点东西吧。”小宫女上前扶她。
东珠环视室内,这是一间很小的居室,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地方。“这是哪里?”此语一出,两人都愣了,东珠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嘶哑低沉。
“这里是宫正司,你先喝口水吧。”小宫女倒了一杯水递到东珠嘴边,东珠伸手去接只是手上无力,于是就着小宫女的手喝了半盏。
“好了,苏云姐姐刚刚吩咐过了,这水你得一口一口地喝,喝了这些也就够了。先缓缓,不然反而对身体不好。”小宫女很是伶俐。
“苏云?”东珠仔细想着,她不记得自己以前还听过这样一个名字。
“苏云姐姐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典正,人也是极好的。她交代的话,定是没错。”小宫女眼中尽是崇拜。
那么,面前这个小宫女应当就是宁香了。
东珠打量着她,只见她身上穿着的正是再普通不过的蓝色旗装,却没有梳旗头,许是因为年纪小所以只梳了一条大辫子,乌油油地拖在脑后,辫梢儿绑着由淡绿和深绿两色绒绳混合在一起搓成的辫绳,又干净又利落,还存着一分与年纪极相衬的活泼。那张晶莹的小脸上没有半分脂粉,眉眼长得虽小巧但很是精致,如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你,喝点粥吧。”仿佛被东珠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桌上拿起碗,又从炉上的锅里盛了两勺粥,端到东珠跟前。
东珠摇了摇头,她哪里吃得下。
“你就喝两口吧,虽说咱们宫正司有小厨房,可是这会子早就熄了火,这小炉原是苏云姐姐屋里煮茶喝的,特意挪了过来,就为的你醒来时能喝碗热粥。”小宫女看到东珠不想吃东西,急得直搓手,赶紧劝道。
东珠不由微微一笑:“我若不吃,你怕交不了差?”
“你这人真是。”小宫女瞪了她一眼,“这本不是什么正经差事,你以为如今我们愿意侍候你吗?再说了这也不是宫正、司正大人们交代的,只是苏云姐姐人好,我才愿意帮她来照看你的。”
原来如此,那个苏云,自己倒真不知因何被她细心关照。
东珠接过粥碗,只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
“怎么?不好喝?”小宫女递来帕子。
“嘴里没味,闻了这粥,倒觉得想吐。”东珠叹了口气,“对不住了,枉费你和苏云的一番心意。”
“咦,你这人还真是奇怪,你真是皇妃?你真敢跟皇上动手?”小宫女很好奇。
东珠不语。
“行了,你好生再躺一躺,既然嘴里没味吃不下,我就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咸菜。”小宫女转身离去,出门的时候还探了个头,“我得把门锁上,你可千万别跑,否则,我们都活不了。”
“放心。”东珠叹了口气。
听到外面房门落锁的声音,仿佛宁香还闷哼了一声。
东珠感觉乏力得很,便重新闭上眼睛。
“花开不并百花丛,
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
何曾吹落北风中。”
小宫女宁香的名字,应当就在这首词当中,那么……
“都这会儿,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些。”
这是费扬古的声音!东珠大惊,是梦里吗?如果是梦里,她宁愿不再睁开眼睛。
“好了,既醒着,就快些起来!”一个强有力的手臂挽住了她。
这温度,这力度,这声音,这气息,还能是旁人吗?
东珠睁开眼睛看到费扬古,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你不是不管我的死活吗?当日若不是你去报信,我怎么可能重新回到宫里!又怎么可能有今日之苦?”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与我算旧账?”费扬古将手中包袱放下,“赶紧换上。”
东珠打开一看原是件侍卫服,她怔怔地盯着费扬古:“你要带我走?”
“是!”费扬古点了点头。
“可是真的?”东珠满心疑惑。
“我何曾骗过你?”费扬古眸中含怒。
“你骗我一次,已令我心碎神伤,你若再骗我一次,我必灰飞烟灭。”东珠失神地喃喃自语。
费扬古叹了口气,一把将她从榻上拉起:“好了好了,快别感伤了,等到了外面,有的是时间让你感伤,快点换衣服吧。”
“你给我换。”东珠泪眼朦胧。
费扬古本想就此松手,可是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再看东珠玉颜憔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想来这些日子又清减了许多,于是只得帮她更衣。所幸她身形纤细,所以只需除去外面的旗袍、底裙,留着中衣直接套上侍卫服也就是。甚是麻利地帮她系好最后一枚扣子:“好了,走吧。”
推开房门,看到宁香正躺在地上。“宁香!你把她怎么了?”刚刚事发突然也来不及细想费扬古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现在看到宁香不省人事,东珠立即心惊胆寒。
“详细的事情你不必多问,这小宫女自当没事,只是稍稍吃了些苦头,有了这苦头,明早事发,她也能少些干系。”
说罢,费扬古揽住东珠一跃而下,竟然直接从阁楼落到悬空中的山石上,院子里幽黑一片寂静极了,东珠心慌得厉害,头也越发地昏沉。
“闭上眼睛。”他说。
东珠乖巧地闭上眼睛,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由着他带着自己经山墙石苑出了院子。费扬古揽着东珠从宫正司西角门绕出一路往北,不多时便来到了宫苑最北面由东往西的甬道上,东珠知道,这是离西北门最近的一条路。
“要走西北门出宫?”东珠疑惑。
“是。”费扬古说,“只是此时还不到出宫时间,我虽有令牌,也不好贸然带你犯险。”
谈话间,不远处传来靴子踏在路上发出的声响,正是巡夜的侍卫走过来,费扬古赶紧拉着东珠闪进高墙内的一排低矮小房内。“这是当年伶人们入宫侍宴更衣上妆之所,大清开国早已废除了伶人入宫侍宴的惯例,所以这房子便废弃了,也自是无人看管。我们在此稍候片刻,再有半炷香的时间,等去西山取水的水车过来,我们就可出宫了。”
见东珠秀眉微蹙,费扬古便好生安慰:“放心吧,一切都已准备好。”
又见东珠面色苍白如纸,费扬古便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摸出一枚参片塞入她口中。“先含着,提着气,缓一缓。”
“出宫以后,你是什么打算,把我藏起来,还是与我一同远走高飞?”东珠拉住费扬古的袖子。
“一同走。”费扬古压低声音。
“真的?”东珠注视着费扬古。
费扬古点了点头。
“你的心愿呢?就此终结?要知道,你放弃的可是你一生的机会。”东珠说。
费扬古:“虽然放弃,但却可以成就你的心愿。”
东珠很是意外:“如今,你终究还是从了我。”
费扬古:“我知道那两丸药一定不是普通的安眠之药,看到你在殿上吞了那药,我便知道我错了。收起一切争强好胜之心,为人子、为人弟,我可能有亏,但是在这天地间为一男子,我不可再对不住你的心。”
东珠:“你,真的怕我死?”
“很怕。”费扬古将东珠的手攥得很紧。
“如此,也值了。”东珠笑了。
“什么?”费扬古微微皱眉,原本柔和的面色重新变得如往常一样的清冷俊毅,就像他心里永远揣着一个苦涩的东西,如果一不小心触碰到那里,即使前一刻还是风淡云轻下一瞬便立即凄风愁雨。停了半晌,他才说道:“罢了,等出了宫,你要说什么我都仔仔细细地听,你要想聊什么我就陪你聊什么。这会儿先忍一忍吧。”
东珠摇了摇头:“你想通了,我却改主意了。”
“什么?”费扬古面色大变。
“今夜,我们走了,或许可以大漠东海自逍遥,可是你我的族人亲眷,他们又当如何?”东珠摇了摇头,“经过那夜殿审,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有多任性,原来我的一句话,一个无心之举,便可以连累额娘阿玛兄弟姐妹入万丈深渊,可以决定那么多人的生死,甚至是令朝堂刀兵激变。”
“东珠。”费扬古握着东珠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该懂事的时候,你糊涂;该糊涂的时候你又明白过来。可不管怎么说,如今,我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你赴死?”
“你终于说出心里话来了。”东珠笑了笑,她紧紧依在费扬古怀里,“你终究是怕我死,若是我有半分生机,你便不会替我出头,也不会选择跟我在一起,对吗?可是你要明白,如今我的心思与你是一样的,我虽想与你在一起,可又怎能让你与我一同冒险?还有我们的家人,我又怎能让他们为我赴死?”
“先帝驾崩前,曾留给我一道圣旨,是关键时刻保命的护身符。等我们离开以后,我会派人将它送到你府上。这样不管事态最终如何,料想也能保全你家的平安。”费扬古附在东珠耳畔低语着。
东珠唇边的笑容一点点儿扩大:“真好。”
“好了,你先歇息一下,我去外面看看。”费扬古要往外走,东珠突然叫了一声:“糟糕,那个埙,还在承乾宫,我要把它一同带走。”
“都什么时候了,以后我再给你做一个。”费扬古不禁啧怪。
“那能一样吗?我不,我就要那个。”东珠的倔劲上来,又像往昔闹脾气一样嘟着嘴,“你去帮我取来,以你的脚力,不需片刻也就回来了,我在此处等你。反正也要等水车。”
“可是……”费扬古还待再劝。
“那个埙对我的意义你是知道的,从四岁起它陪了我将近十年。我以后还要把它当成传家宝,用它教我们的孩子吹奏呢!”东珠面上的笑容极为灿烂,灿烂得让人有些不忍。
费扬古终于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东珠的笑一点儿一点儿收去。“罢了,如今你虽能为我抛弃一切,而我又怎能如此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