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中虽然灯火通明,却越发映衬得外面的夜色黑得吓人。这夜,漆黑浓重,仿佛一口黑色的大锅罩在头顶,严严实实的,让人憋在其中又闷又烦实在难受极了。
大殿里寂静极了,皇上一个人面对空寂的大殿,静静地独坐在龙椅上,一语不发,仿佛失去了言语与行动的能力。
很多人,很多事,依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今夜对他而言注定是痛苦的。在这一夜中,他经历了此生最艰难的历练与煎熬,他终于发现得到皇权主宰一切,并没有他期待和想象的那般美妙、那般让人觉得喜悦与幸福。
当他可以主宰沉浮、让人生或是让人死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比没有这种权力时更加难以抉择。就像一个剑客好不容易得到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却发现自己的手上缚着千斤,他根本没有力量去舞动与支配那柄宝剑。
这样的感觉,对于一位天子来说,简直太滑稽,也太糟糕了。
别人是怎么做到的?
他扪心自问: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是否要用最硬的铁衣将自己的心厚厚包上一层?也许这样,才不会轻易伤痛。
大殿之外,众亲王向宫门走去。
众人皆沉默无言。
忽听安亲王岳乐说道:“有关今夜御前殿审之事,本王还有一两句话要说。”
诸臣皆停下步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安亲王。
“诸位,若为了朝廷和自身的安危着想,对今日之事,应当知道如何对外说辞才是。”安亲王一如往昔的言简意赅,但他的话却是正中所有人的要害。
“的确,如果让鳌拜知道咱们这些人今晚在这里审他,这还能得了好?”显亲王第一个附和。
“咱们这样,就说是因为昭妃违反宫规,所以皇上才请咱们这些叔伯兄弟、近支亲眷勋臣连同内务府的人过来议一议。因为遏必隆、鳌拜与昭妃有亲,所以才让他们回避了,这样似乎也说得过去。”都察院左都御使说道。
“就是就是。”众人纷纷称是,跟着附和起来。
“如此,大家就保持一致吧,这是眼下咱们为人臣子唯一能为皇上、为社稷做的。”安亲王说道。
岳乐深深地叹了口气,回望着乾清门心事无限。他不禁想到,当年若是自己真的在先皇的病榻前接受了那份真正的遗诏,那么现在,皇上和东珠会不会幸福一些?也许是自己太过胆小。先皇顺治帝都能够力排众议,做出古往今来任何一位皇上都不能做到的英明决断,在他留有多名子嗣的情况下,要将大位传给自己这个堂兄,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英明,何等的远见。
顺治帝自是深知国家神器如果交给幼帝老妇,对于臣民,对于经济、政治,将会是怎样的考验?这对于他们未必是福。因为没有人比先皇更清楚,他自己正是这样一步一步蹒跚着走过来,正因为这条路太过艰难,所以不足二十四岁,便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无生趣。
只可惜,先皇虽有远见、有胸襟,而自己却还是愧对了他的这番心思……
“先皇,事实证明你比任何人都清醒,所以想必你也比任何人都痛苦。”岳乐的眼角湿润了,“终是岳乐负了你,也负了国。”
半个时辰以后,遏必隆与鳌拜在探视太皇太后之后也跪安出宫,两人并肩而行,神色皆有些肃穆沉重。
“老伙计,你嗅出些味道没有?”鳌拜问遏必隆。
遏必隆深深叹了口气:“你我刚刚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如今能平安脱身,真不知要去感谢谁。”
“你说什么?”鳌拜大为震惊。
慈宁宫中。
重重帐帘之内,太皇太后半躺在炕上,显得万分颓废。伸手接过苏麻喇姑递过的茶盏喝了一口,又长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果然是教的曲唱不得,看来咱们皇上还得再历练历练,也许是哀家太过心急了。”
苏麻喇姑不敢言语。她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数十年,经历多少变故与大事,这还是第一次面对太皇太后失算的情形。
是的,是真真正正的失算。
“只是那个其其格,想来实在可恶!一局好棋,哀家筹划了多少时日,真可惜,就毁在她身上了!”太皇太后面上神情是万分不甘心,突然间便发了狠,“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能留了!”
“太皇太后,其其格刚刚出宫的时候,不慎跌入金水池溺毙了。”苏麻喇姑此时方才接语。
“什么?”太皇太后直起身子,“是你的人安排的?还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是她自己掉下去的,并不是奴婢安排的,她身前儿也没有旁人。”苏麻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厉害,缓了又缓方继续回话,“刚刚经嬷嬷们查验,她身上已经有了三两个月的身孕。”
原以为太皇太后会勃然大怒,没想到她听了之后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过了好久,太皇太后才重新躺下,只低声说了句:“原来如此。”
是的,布木布泰想明白了。
任何人都是可以利用、可以左右的。唯独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那是最无法用理智来约束的。
此前因为其其格一直没有孩子,所
以布木布泰才会以为其其格并没有真正爱上鳌拜,也正因为如此,才是可以放心加以利用的。可是现在,她居然为鳌拜怀了孩子,那么她就是真真正正爱上了鳌拜,如果这样,对这个女人,自然一切也都无从把握了。
而眼下,这其其格倒也着实聪明,经历今晚,不管鳌拜是生是死,她和孩子都不能存活。
如果没有按太皇太后的命令去做,即使保全了鳌拜,鳌拜也不会再信任她,而同时她又失信于慈宁宫,自然也没了活路。
若是遵从太皇太后的命令,那样不仅鳌拜要死,就是鳌府上下,包括她肚里的孩子也不能活。
怎样都是死。便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这是其其格跟太皇太后学到的。所以,她才选择带着孩子体面地死去,既保全了鳌拜,也给了慈宁宫一个交代。
好,又是一个“情”字惹下的罪孽。
“太皇太后。”苏麻喇姑面色中满是忧虑。
“怎么?”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说。”
“这桩事难道就这么过去了?奴才担心,若是一会儿鳌拜回到府中,知道了今夜发生的事情,会不会狗急跳墙?”苏麻喇姑很是有些紧张。
“一个小贼从一户人家偷了东西得手之后跑出去,偏被路人瞧见,路人以为他与这家的寡妇有私,便骂他下作无耻。你说这个时候,这小贼是与人辩驳清白,还是暗自忍下?”太皇太后反问苏麻。
“您是说,这一次咱们虽是借题发挥,可是鳌拜未必清白,所以这一次他必然会忍下?”苏麻仿佛难以置信,“私自调查的事情,他们或许会忍,可是那其其格,原是他心尖上的人物,如今又已然怀了他的骨肉,就这样平白死在宫里,他能忍?”
“哼。”太皇太后冷冷一哼,“其其格是个聪明人,如果经过今夜,咱们不动她,她又不自寻死路,那鳌拜也是断断不能饶了她的。鳌拜可不是傻子,咱们也没明白显然地去查抄他的府邸,不过是派了宫正司的两个人悄悄地去,单就请了他的庶福晋其其格来。这再显然不过了,其其格原本就是咱们的人。他也必定知道,他的那些个事,咱们如今也是清楚的,若要真撕破脸,不过两败俱伤,他未必能占到上风。”
苏麻喇姑还待揣测,太皇太后面上却已然变了颜色:“那个龙袍确有些古怪,去查查。”
“是!”苏麻喇姑不敢再多言。
“还有,那丸药又是怎么回事?太医院孙景是怎么说的?”太皇太后仿佛有几分不确定。
“他说了那药确是安神用的,平日掰开一些用水和了服下,可以安然入眠。”苏麻喇姑答道。
“是安神用的?”太皇太后重复了一句,仿佛不信,“她小小年纪,正是偷懒恋床之际,难不成还会睡不安稳,需要药石助眠?”
听太皇太后的口气,似乎是不信。其实苏麻喇姑自己也心存怀疑,虽不信那两丸药是什么春药、毒药,但是她更加不信是助睡安神用的。“就是说呢,如果这药仅是安神用的,那她自不必将那两丸药如此小心隐藏着,也不必看到那药之后便神色有异,更加不会急着吞下去。”
“去,把齐佳?裕德给哀家找来。”太皇太后挺直了身子,眼睛亮闪闪的,威严中透着一股子凌厉。
“这会子?”苏麻看了一眼主子的神色,便咽下了后面的话,立即出去差人去办。
不多时,齐佳?裕德便站在了太皇太后面前。
“许多年不见,你竟一点儿也没变。”太皇太后盯着齐佳?裕德说道。
“太皇太后,也是一点儿没变。”齐佳?裕德不卑不亢,淡然回道。
“还是当年那个老样子。”太皇太后突然面色一紧,“只是见了哀家,为何不行礼,不请安?”
齐佳?裕德无喜无悲,更无半分惧色:“太皇太后难道忘记了,太宗皇帝曾经有过口谕,在这宫里除了当朝天子以外,后宫之中,奴才只可向先孝端文皇后行礼、请安。余的,不管是哪宫的主子娘娘,奴才皆可自便。”
苏麻喇姑闻声色变,她的腿抑制不住地微微轻颤,终于还是跪了下去。她自知这样的对话,这样的场面,太皇太后定会不快。
然而,出人意料,太皇太后绷着的脸缓开了,她笑了笑:“不愧是姑姑亲自调教出来的人,这个气度、胆量真真是没人可比的。”说着又拿眼睛扫了一眼苏麻,“好好的,倒让人家给比了下去,旁日我只当你是个没挑的,没承想,这人比人,真是比不得的。”
“是。”苏麻颤抖着应了一声。
“起来吧。她难得来我这慈宁宫,去,弄些好茶点来。”太皇太后吩咐着。
“是。”苏麻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殿外廊下侍候的宫女素问立即上前:“姑姑这是怎么了,如今虽说还在伏中,可正深更半夜原本已经有了凉意,怎么这汗倒把衣服浸湿了?”
苏麻看了她一眼,又看到不远处候着的两名宫正司的女史,只说道:“去请她们到偏殿喝茶。”
素问虽觉得奇怪,但还是依言而行。
苏麻又亲自带了慈宁宫大宫女素言、木锦两人去茶室烹茶。
寝殿外面远远地只留下两个老实本分的小太监在守门,整座慈宁宫
寂静极了。
殿内,太皇太后与齐佳?裕德在良久注视之后,终于还是太皇太后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你让哀家很失望。”太皇太后说。
“奴才也正想对太皇太后说同样的话呢!”齐佳?裕德面色沉静,一句不让。
“哈。”太皇太后冷笑着,“行了,坐下吧。”
“谢座。”齐佳?裕德坐了下来,隔着炕桌,就那样坦然地坐在孝庄的对面。
孝庄有些哑然。
这样孤傲的齐佳?裕德,居然是姑姑调教出来的。真不敢相信,那样柔顺、宽和的姑姑——太宗的孝端文皇后哲哲,竟然能调教出这样厉害的人物来。
“你可知今夜哀家召你过来,所为何事?”孝庄问。
“不过是为了这桩‘莫须有’的官司。”齐佳?裕德懒懒答道。
“什么?莫须有?”孝庄蹙眉。
“奴才自然知道这个烫手的山芋如何会跑到奴才手上。奴才心中明白。所以这桩官司虽然接得糊涂,但是却不能做得糊涂。明知道您老人家是想给昭妃找个罪名,再攀扯上鳌拜与遏必隆,如此一来便可以兵不血刃地为皇上夺回皇权。这一招算得上是个好计策,虽然不甚光明磊落,但却是为了皇权一统。所以奴才虽然不屑与之相谋,却也勉强配合了。”齐佳?裕德对上孝庄的眼睛,“如果奴才看不透大局,没有这分担当和把握,也就太辜负太皇太后的器重了。”
“你既然心如明镜,又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孝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恐怕时机未到吧。是天命如此,我又奈何?”齐佳?裕德说着说着便突然笑了,对着门口喊道,“苏麻,愣在外面做什么,这茶点可是端来了?”
孝庄一怔,只听外面传来苏麻胡乱应了一声。
这齐佳?裕德果然敏锐。
“还不快进来。”孝庄吩咐着。
苏麻应声入内,出于谨慎,并未让素问等宫人一同进来服侍,省得见到殿内情形不定又生出许多闲言闲语,引发胡乱的猜想。
苏麻将点心与热茶呈上,随即便束手而立。
“这太医院左院正孙景孙大人不仅医术没得说,又一直受太皇太后青睐,自是信得过的。”齐佳?裕德捏起一块桂花枣泥酥放在嘴里轻咬了一口,“既然他都说那只是助眠的药,自然是没错的,如今这昭妃娘娘还在宫正司的西小房里睡着呢,呼呼的,就是拿锥子扎一下,也醒不过来。”
太皇太后盯着她,实在有些气闷:“你倒精明,全知哀家心中所想。没等哀家问,便巴巴地回了。”
齐佳?裕德放下吃了两口的枣泥酥,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对上孝庄的眼睛:“你我同在孝端文皇后身边,算得上一起长大,虽然对彼此并不喜欢,但是各自的心思那却是最明白不过的。”
“这事,你是怎么看?”面对齐佳?裕德笃定的神色,孝庄反倒有些忐忑了。
“刚刚我说,我对太皇太后也相当的失望,你以为仅是一句戏言?”齐佳?裕德看着孝庄,“你是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吧?此番虽算是个不错的计谋,却是操之太急,如今反倒把饭做夹生了。
苏麻喇姑此时此刻站在殿中,第一次有了想逃开的感觉。
因为在她的印象当中,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太皇太后说过话,就算当年的孝端文皇后,或者是宠冠六宫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宸妃海兰珠,她们也没有敢这样冷言冷语地奚落评说主子的言行,偏这个齐佳?裕德却敢。
苏麻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世上任你是再厉害的一个人,恐怕老天也会再派另一个人来挟制你,这就是生生相克吧。
“那么依你看,眼下之事可还有挽救之策?”孝庄竟然放下身段去问她。
齐佳?裕德笑了:“太皇太后莫是忘记了,奴才当日接掌宫正司时已立下重誓,奴才只管宫闱中违矩越礼之事,处事不偏不倚,不为任何一方谋利钻营。”
“那此案,你会如何了结?”孝庄又问。
“等那昭妃醒了,宫正司自有判断。无论如何,殴伤圣驾,致龙体有损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就是昭妃本人也供认不讳,此一罪。再者,宫妃与外臣私相授受也是属实,此二罪,但这一桩,她虽是主犯,长公主也是从犯。除此之外,私藏龙袍或者蛊惑叛乱查无实证。而单凭这前两项罪名,昭妃便可死可废。”齐佳?裕德拍了拍手,轻轻掸了掸落在前襟上的点心皮,站起身仿佛要起身离去。
“就这样走了?”孝庄有些失神儿。
“你也不必再沮丧,虽然眼下没能如你的愿,一鼓作气办了那两位,但也算敲山震虎了。如果他们没有僭越之心,自当就此谨慎、知道进退,那归政皇上便是自然而然的事;反之如果他们真有不臣之心,则必会加紧部署、变本加厉,如此一来,你也好抓着把柄再做文章。”齐佳?裕德说完,便向外走去,也不跪安。
她在经过苏麻喇姑身边的时候,面上微微一笑,还拍了拍苏麻的手臂,虽然没有再说什么,算是安慰。
接着,面色又恢复了往昔的冷淡肃穆。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形,不管是孝庄还是苏麻,都陷入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迷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