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西侧碧纱橱后面的西次间紧挨着书房与琴室,南窗及北窗下面都有炕,炕上正中摆着红漆嵌螺炕桌,两边陈设有百宝嵌炕柜,炕下放有紫檀嵌螺钿脚踏。整个房间的布局与装饰充满了温馨与舒适的氛围,这里原本是东珠白天看书抚琴累了时的小睡之所,如今倒被皇上占去当了寝室。
而东珠的寝殿则与此相临仅隔了一组梨花木雕万福万寿边框镶大玻璃的隔断,隔断处有玻璃门,所以皇上身在此处微一回头,隔着玻璃就可将东珠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此时,见玻璃门那边的东珠已然梳洗清爽,则起身推门而入来到近前。
因为整日禁足宫中也不出去走动又不见外客,所以东珠并未穿正式的宫装,只着了一件玉白色滚雪细纱的旗服,也未梳旗髻,满头如雾的青丝只以一支玉钗松松簪起。
未见精心雕琢之刻意,却有一种得之天然的雅意悠然与大气婉约。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她的完美,实在叫人有些暗暗气馁。
皇上不由自主地往那梳妆镜前凑了凑身,镜中的自己一身宝蓝色罩金纱龙袍比之正式的黄龙袍少了一分耀眼与尊贵,多了一分清爽飘逸,这曾是自己最为中意的衣服。
但是站在精致的如同江南女子闺房的她的寝殿里,特别是衬在如清水芙蕖的东珠旁边,还是多少有些明晃晃的碍眼。
日后得和尚衣监说说,将这龙袍的样式弄得简洁些、素净些。皇上不由想到若是能以天空蓝或是象牙白色为底以银丝线绣龙,那样说不定可以让自己显得更加俊秀,也许那样便可以达到优雅如仙不染半分尘世俗态的翩翩佳公子的效果。
东珠不知皇上在想什么,只看到他对着镜子愣神,不由浅笑道:“皇上若喜欢这镜子,明儿就让人搬到乾清宫去。”
皇上微微面红,对着东珠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有了主意:“等你手好了,给朕亲手做一件龙袍吧。”
“啊?”东珠哑然,“皇上说什么?”
皇上对上她的眸子一本正经地说:“你自然是听到了。没错,朕命你给朕亲手做一件龙袍,从选材到裁剪,以及配色和刺绣,都由你来做,还有……”
皇上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帽子:“这个也要配成一套。”
东珠瞪大眼睛,她举起自己包着白布的手臂:“皇上,臣妾现在是个废人,连吃饭、更衣这些事情都不能自理呢。”
皇上轻哼一声:“那又如何,又不是以后都好不了了!朕也未说限你时日,只要你用心做,多长时间,朕都等得。”
东珠大呼郁闷:“如此,这手还是不要好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又重新躺回到床上,嘴里嘟囔着:“皇上还是去别处看看有没有心灵手巧能担此重任的人了,臣妾是不行了,这手越发疼得厉害,不仅是手,连头也跟着疼起来了。”
东珠此语一出,在这屋里服
侍的春茵与如霞都笑了,云姑瞪了她们一眼,这才赶紧憋了回去。
皇上看了看东珠,又看看碧纱橱那边,突然说道:“孙之鼎,你来得正好,快给昭妃看看,这次再多开几服汤药。”
听到孙之鼎又来请脉,东珠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连说不用再开药了,定睛一看却发现哪里有孙之鼎的影子。
只看到皇上定定地站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面上是一副促狭的笑容。
东珠噘着嘴,一脸气闷。
还未曾抱怨,皇上已然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快起来,你才歇了午觉,别在床上窝着了,现在太阳也不那么热了,随朕出去走走。”
容不得东珠说不,她现在十分弱势,只得任由皇上拉着出了寝殿继而又出了承乾宫。
再一次与皇上牵手一同走在御花园的通道上,东珠的心情与往日十分不同,她没有去看那园中的古柏老槐、奇花异草以及那些星罗棋布的亭台殿阁,她只是盯着自己的脚下,以往从未留意,也许是因为今日穿了一双在寝殿里的软底绣鞋,所以才会发现脚下的路是那样与众不同。
这通道上用各种颜色的小石子砌嵌而成不同的图案,这些图案内容独立,分别是人物、风景、花卉、建筑、飞禽、走兽、传说,等等。
“在想什么?”皇上的声音柔柔的。
“在看脚下的路。”东珠说。
“哦?”皇上停了下来,也极为认真地低下头。他仔细看了又看,再次对上东珠的眼睛,“有何不妥?”
东珠避开他的目光,只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前朝多少能工巧匠费了多少心思与精力才修得这座宫苑。不要说那些或是精致或是华美的宫殿,也不要说那些叠石独特的假山亭台,更不必说这满园的奇花异草,就只说被众人踩在脚下的这条路,这一幅幅画面如此生动,不经意间却执着地向人们传承着华夏几千年的文化与美好。偏偏平日都被我们忽视了,实在是可惜。”
“你,想说什么?”皇上盯着东珠的眼睛,只是她却不曾与他对视。
他心底有些不悦,她又在暗示什么呢?
两人的对话有时更像是在猜谜,他往往可以轻易猜出她话里的谜底,却永远摸不透她的心思。
东珠未曾言语,在千姿百态的御花园中,她发丝微动随风皎然,纯然的容颜、悠然的气度,置身于花舞纷纷的情境之中,这分清新雅致如同一捧甘甜的山泉,让人那样情不自禁。
于是,皇上俯下头,他的脸轻轻靠近了她,东珠下意识地向后一退,却被他圈在怀中。他的人离她越来越近,他的气息仿佛已经逼入她的身体。东珠身体微微颤抖着,然而她来不及多想,更容不得拒绝,一个缠缠绵绵的吻就那样将她牢牢锁住。
任由阳光暖暖地洒在两人身上,任由片片花瓣飘在彼此的发间,一时间仿佛已到了地老天荒之时,这世上也只有他们两人。
不远处,单孔石桥上的浮碧亭里坐着皇后,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但是她偏偏如同没事儿人一样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一挥手,将一整碗鱼食撒到桥下。
于是,金鱼们踊跃竞相争食,一时间碧波金光相映,其景煞是好看。
站在皇后身旁的柳笙儿看了看那边的皇上与昭妃,又看看独坐亭中闲哉喂鱼的皇后,面色紧了又紧。她想的是,那些鱼会不会被撑死。
皇上领着东珠来到钦安殿,这是御花园的主体建筑,殿顶平坦周围四脊环绕,望柱和拦板上的龙凤图案形态极为优美。
步入殿中,早有太监在此等候,皇上拈香行礼,态度极为虔诚。
东珠微微有些好奇,皇上看出她心中所惑:“不必疑惑,先上了香再说。”
东珠也恭敬地上了香又在皇上的搀扶下跪拜,礼毕皇上扶着她出了殿门才说出来意。“这殿内供着真武大帝。真武大帝是水神,所以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等节令,朕都要到此处来拈香行礼,祈祷水神保佑皇宫,免受火灾。”
“可是今日并不是立夏。”东珠不解。
皇上定定地看着她:“你真不知?”
东珠愣了。
皇上有些失望,微微叹了口气:“以后每年这个时候,朕为了你,都要加上一次,以感谢水神保佑你远离火灾,不仅是火灾,朕更希望你能避开一切危险。”
他眸子中闪动的真挚与坦承让人着实很是感动,东珠的心就像平静的湖面被丢下一粒石子,只是这泛起的涟漪太大,让她心里慌得难受。
她不得不再一次选择沉默。
她不得不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别处,好在钦安殿前面有一古柏,长得异常繁茂,于是她装作被它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并且借机轻轻甩开皇上的手,朝那古柏走去。
“你仔细看看,眼前这柏树有什么稀罕之处?”皇上的声音透着喜悦,东珠奇怪他今日的心情怎么会如此好。
她再次把注意力投向面前的柏树,只见这柏树果然长得稀奇,原来它竟然有二根,一左一右略有缝隙却在离地三尺高处合二为一,从此往上成为一体。
所以远看是一棵树,仔细瞅才发现这是长在一处的两棵树。
“这树着实奇怪,左右两棵分别位于这宫城的中轴线两侧,而越往上长越合二为一。相传这两树原是一对痴情男女,死后化身为树但心仍在一处,经过千百年的努力终于感动上苍让它们融为一体得以相守。”皇上的手臂自身后将东珠圈住,他的唇紧贴在她的耳边,声音越发柔和,“所以,人们管它叫连理树。连理树,象征纯美与坚贞的爱情,朕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很喜欢这两棵树。朕想,你也会如朕一样喜欢它们。”
“我?”东珠愣住了,她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朕把它们送给你。”他说。
如此,东珠的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