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慈宁宫中,孝庄与苏麻喇姑也并未就寝。孝庄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个荷包,那里面盛着的是当年福临“三朝洗儿礼”时落下的胎发。
此时,抚摸着福临的胎发,孝庄眼中渐渐有了湿意。
苏麻喇姑从旁看了,也难免跟着伤心,但却不敢打扰。
夜已经很深了,又过了一个更次。
苏麻喇姑被这悲伤的气氛压得有些顺不过气儿。于是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计,走到孝庄身边,从她手里拿过那个荷包,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柜抽屉里——那里面像这样的荷包还有三个,那是孝庄与皇太极的三个女儿的胎发。
皇四女雅图,是孝庄十七岁所生。后来嫁给孝庄的哥哥吴克善之子,也是亲上加亲,就如同当年顺治与第一位皇后一样。
皇五女阿图,是孝庄二十岁所生,她是孝庄最爱的女儿,可是命运一样多劫,两次出嫁,两次丧夫,是命太硬还是命太贵,谁都说不清了。
皇七女阿雅,是孝庄二十一岁所生,也嫁给蒙古内大臣,可是生来病弱,顺治五年便早早过世了。
如今,孝庄亲生的四个儿女,只有雅图和阿图尚在人世却又远在蒙古,孝庄时常感觉自己虽然深处无限尊贵与华丽的宫殿之中,但是晚景着实凄凉。
特别是每当遇到坎儿的时候,便会想起这些孩子,想起当年为了孕育他们所走过的那些艰难,想着想着,便又能重新打起精神。
当年的日子那样艰难,几度沉浮,数年冷落,差点孤儿寡母死无葬身之地的她,不是也一步步闯过来了吗?
当年她还只是太宗众多后妃中的一个,如今她可是掌握后宫大权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那么多年积累下来的政治经验与驭人手段,她如今不是应该更有把握吗?
于是,她又一次重新打起精神。
“告诉乌尤,她做得很好。只要继续做下去,她想要达成的心愿,哀家一定帮她实现。”
“是。”苏麻喇姑点头称诺。
“鳌府最近的动向太不同寻常,哀家觉得那个其其格不怎么可靠。你再去叫人提点提点她,让她知道自己的本分。”孝庄面上的神情如同背负了千钧,眼神中有一种无形的光束在闪烁。
“是,巴雅之死就是一笔糊涂账,之前种种咱们也并没有跟她细算,她心里应当有数。”苏麻为孝庄拆了发髻,拿着一把象牙梳子一点儿一点儿通着头发,“从巴雅过世之后,那府里的消息就断了。虽然隔些日子也有些送来,但都是些不疼不痒、无关紧要的。”
“无关紧要?”孝庄眼波微动,眼中的光束变得凌厉起来,“她觉得无关紧要,恰恰可以为咱们所用。”
“格格的意思是?”苏麻喇姑不解,回想着其其格最近送来的那些个消息,怎么想也觉得没有要紧的,哪里能同眼前的大事相关联呢?
“咱们这宫里太沉闷了,好久都没办喜事了。”孝庄的话里有话,看着苏麻喇姑,眼中的内容十分复杂。
“办喜事?”苏麻喇姑一时未解。
“明儿早朝过后,你去把鳌拜请来。”孝庄将自己心中斟酌着的事情细细讲给苏麻喇姑听。
苏麻喇姑有些惊讶:“翠格格?要将翠格格指给他家?”
“怎么?你觉得不妥?”孝庄盯着她问。
苏麻喇姑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人还未开口,眼圈先红了。
“我知道翠妞儿从小是你带大的,你最疼她。可是那怎么办啊?皇家的女孩子,哪一个不得为了皇家的利益出嫁。我姑姑孝端皇后的两个女儿、哀家自己的三个亲生闺女,不都远远地嫁到蒙古去了吗?”孝庄缓缓说道,“翠妞儿生来命苦,生她的时候她的皇阿玛正疯了似的迷恋着乌云珠根本不知道有她。孩子长到那么大,也只是在她皇阿玛大丧的时候才见到一面。亲生额娘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一味地贤良,一味地安分守己,只过好自己的日子也从不敢去关心关心她。这宫里,就你疼她。”
苏麻喇姑哽咽着:“以前是您说的,翠格格出身低,拴婚轮不着她。所以这么些年,奴才只是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让她自由自在地活着。从来没有提点过她,或者教她怎样与人相处,以及那些与人周旋的本事。如今翠格格的心就像咱们科尔沁的天一样纯净,她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嫁到那府上去?那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孝庄给苏麻喇姑递了条帕子:“你瞧瞧你,当年我嫁阿图的时候,你怎么劝我来着?”
“奴才哪里能跟太皇太后比?”苏麻伤心极了,“就没别的办法了吗?非得嫁到他家?嫁给他家老几?”
“瞧你急得。哀家自己的亲孙女,能不给她指个好人吗?虽说是同鳌拜拴婚,但是这一次没选他家的那几个孩子。是想指给他弟弟家的讷尔杜。”
“讷尔杜?”苏麻一下子明白过来,前些日子鳌拜借机撤了索额图领侍卫内大臣的职,让自己的侄子讷尔杜补了上来,这样一来这皇宫的侍卫就全攥在他手里了。如今太皇太后让先帝唯一一个活到成年的亲生女儿,也就是当今皇上的亲姐姐、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嫁给他,想来讷尔杜必定感恩,这样一来,至少可以暂时拢住手握兵权的他。
“这样公然拉拢讷尔杜,会不会反而让鳌拜疑心,若是他不允又如何?”苏麻仍然很是担心。
“只是这样当然还不够,别忘了,咱们手上还有一张牌。”孝庄笑了笑。
“是青阑格格?”苏麻想起前几日太皇太后寿诞之时,青阑格格曾经借着敬酒同太皇太后私聊了一阵子。
“那丫头跟哀家说,她看上了正白旗的费扬古。”孝庄说。
“哪个费扬古?是跟在皇上身边的那个?”苏麻难以置信。
“就是他。”孝庄说,“要说,那孩子哀家瞅着也是不错,人品长相跟他姐姐一个样,都是没得挑。如今在皇上身边当差也算体面,又有世袭的爵位,好歹也是先帝亲封的端敬皇后的弟弟。”
“那太皇太后是要给他们俩指婚?可是……”苏麻摇了摇头,“镶黄旗与正白旗不合,那鳌拜与苏克萨哈不一样,当年对先皇与端敬皇后的事情,苏克萨哈是大力捧颂的,而鳌拜却是极为反对的。他,怕是看不上费扬古,不会同意的。”
孝庄点了点头:“这是自然,这桩婚事自然是不能成的。所以哀家要给青阑另外挑一个,挑一个门第高
高的,这样鳌拜就没话了。”
“太皇太后看中了谁?”苏麻喇姑掰着手指头从熟悉的亲王、郡王、贝勒里开始一个个寻思起来,“这需要拴婚的,自然是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又得拉拢又得提防。细想下来,首先那安亲王岳乐自不必说了,他是无需拴婚的。而康亲王杰书有了当年济度的教训自是恪守本分,不会再有出格的事情。余下的简亲王德塞年纪太小,又加之是端敏格格的亲弟弟,有端敏格格和皇太后这层关系,也是不用防的。显亲王富绶已经娶了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靖亲王博果铎的嫡福晋也是咱们博尔济吉特氏。这两位跟太皇太后、皇太后都联着亲,也可放心。余下的平郡王、承郡王、信郡王、温郡王、惠郡王一向都是不怎么参政的。还有谁呢?”
“别想了,是尼堪家的兰布。”孝庄见苏麻喇姑想了半天不由接口说道。
“兰布?”苏麻喇姑很是意外,“老庄亲王家风谨肃,上上下下都是忠肝义胆之人,庄亲王尼堪更是以亲王之勋战死杀场,这样的门第,绝不会亏待青阑格格。可是,那兰布倒不似父祖那样雄武,在这一辈儿当中并不见突出,如今还只是贝勒,怕那鳌拜看不上吧。”
“如今儿是贝勒,明儿就可以是郡王、亲王。”孝庄已然换了寝衣掀开被子躺了下来,苏麻喇姑知道,这个时候,就算自己还有千言万语,也该放下,因为太皇太后面上的神色已十分疲倦,而且一旦她想要入睡了,就不能有一丁点儿的打扰,否则这一夜便是再难睡着了。
坤宁宫中,皇后一人站在殿前远望,夜色阑珊中看到远处的殿阁中那一盏盏宫灯先后熄灭,仿佛一朵朵娇艳凛冽的花朵在逐一凋败。
虽然已经初夏时分,但是这个晚上,对于赫舍里?芸芳来说寒彻心扉。
从小伴在身边的桂嬷嬷走了,整个后宫的人仿佛都在嘲笑她。
这个皇后,既无能又窝囊。
而那个几乎置她于绝境的人,此时正与她最爱的皇上在外把臂同游、双宿双栖,这怎能不让她伤心欲绝。
“皇后娘娘,太晚了,还是回宫安歇吧。”身后响起柳笙儿的劝慰,她悄悄为皇后披上一件披风,“夜凉须得珍重。”
皇后转过身,对她微微一笑:“如今,只有你还惦着我。”
“能侍候皇后娘娘,是奴婢的福分。”柳笙儿一如往常的寡言淡定,但眸中的真挚让人动容。
皇后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喜欢她的这种个性了,也许这样的人才更适合留在自己身边,这样的人才会既做了事,又不会带来麻烦。
皇后意味深长地说:“我会记得你的。”
柳笙儿微微抬头,对上皇后的凤目,她有些意外,皇后今晚在她面前没有自称“本宫”,而是两次都用了“我”。
也许,这不算什么,但是在柳笙儿听到,却觉得很是震撼。
师父说得果然不错,别人的厄运有的时候就是自己幸运的开始。桂嬷嬷的下场固然可怜,但是从今天起,这坤宁宫里的奴才们便会以自己马首是瞻,而皇后也会更加倚重自己。这样看来,这场风波中,至少自己是受益的。
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