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散了早朝,皇上回到东暖阁,听到李进朝一五一十将储秀宫里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不由得笑了:“这倒奇了,这些经过初选的秀女们可都是出自八旗名门,家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竟然还能出这样的事?”
李进朝眨了眨眼睛:“咳,所以说这秀女就是秀女,就算偷都比别人高明,若是底下那些宫人要偷就把整支钗偷走,可这秀女有见识啊,聪明啊,只把钗上的珠子偷走。这样一般不容易被发现,而且这珠子拿回去镶在什么首饰上都成,还不容易被人识破。”
皇上若有所思,面上含笑:“这东珠丢了,又正好交由东珠来审,还真是有趣!走,咱去看看去,以前总见她受审,还没见过她审别人,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你随朕去看看!”
李进朝立即应了,赶紧跟上。
顾问行听了,却来阻拦:“皇上,这不合规矩。这才刚初选,接下来该是皇后复选,最后才是你的御前钦定,您现在就去看,这不合适。”
“这样啊?”皇上想了想,“那就更衣,乔装过去看。”
“这样好,这样好。”李进朝赶紧去给皇上找来一身侍卫服。
顾问行狠狠瞪了一眼李进朝,心想这个小猴崽子,有些日子没修理他又开始来劲了。顾问行想了想,还是出言阻拦:“皇上,这侍卫服也不合适,这储秀宫在西六宫深处,这侍卫也不该溜达到那儿去啊。”
“哦?”皇上看着顾问行,心想你以为朕不敢穿太监服啊,这样就把朕难为住了。皇上哼了一声:“李进朝,把顾总管的衣裳给朕拿一身来。”
“是。”李进朝捂着嘴,一边乐一边下去照办。
恨得顾问行牙根差点没咬碎了,一没留神自己头上已被皇上重重敲了好几下。“你别恨他,朕现在让他跟着,省得你两边为难,让你自在多了,你心里可要明白好赖。”
顾问行立即跪了下去:“奴才谢皇上体恤,奴才万分感恩。”
皇上点了点头,这件事他与顾问行心照不宣。
顾问行身为乾清宫总管,几乎管着皇上在后宫与朝堂上一切言行。这样的位置,如果不让太皇太后放心,他是坐不长的。可是皇上渐渐长大,不愿再受人牵制,哪怕是最敬重的祖母——大清后宫最智慧的太皇太后。
所以,为了免去顾问行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皇上又提拔了李进朝,渐渐地,一些私密的事情也交由李进朝去做,这样有什么闪失,太皇太后也怪不得顾问行,而顾问行也不必为这些事是替皇上保密还是向太皇太后暗中报信而犯难了。
顾问行从心底感激皇上,可是眼见李进朝在皇上身边随侍的时间越来越多,心里还是有些在意,有些吃味儿。
如今皇上把话点透,他这个做奴才的,自是又感激又感慨。
看着皇上换了太监服,同李进朝悄悄溜出乾清宫,顾问行不禁擦了擦眼角不经意间淌出的泪水,如果当年先帝爷能像当今皇上一样懂得迂回变通之术,说不定就不会去得那么早了。
康熙自不知顾问行心里的酸楚,带着李进朝悄悄溜进了储秀宫,躲在前院正殿的柏树后面,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东珠审案。
“昭妃娘娘与瓜尔佳?依阑有亲,自然不信涓涓是清白的。”下首哭的梨花带雨的正是那拉氏,原来她的闺名是叫涓涓,她的声音也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清灵静美,人长得也是十发出色。
东珠微微一挑秀眉:“若你不信本宫,本宫避嫌就是,今儿的事本宫不管,只交由宫正司尹典正裁夺就是了。”
那拉氏又道:“宫正司典正?她能比昭妃娘娘位尊?若由她来主理,还不是要顾忌昭妃娘娘的面子。罢了,罢了,我说我清白,你们不信,我也不愿辩驳,你们随意吧。但只一条,我那拉涓涓是绝不会辱没家风的!”
话音未落,那拉氏便站起身一把夺过东珠手上的金钗,直抵自己的脖颈。
众人惊呼:“不要!”
大家都以为她是要拿金钗自尽。
康熙微微皱眉,寻死觅活的人他一向最
不喜欢,可是又不忍眼睁睁见一个花季少女血溅当场。他知道东珠的底细,只要东珠一出手便可狠狠攥住那拉氏的手腕,同时再伸脚击中她的小腿,那拉氏便会脱手丢钗摔倒在地。
可是出人意料,东珠并没有要出手相拦的意思,甚至反而微微有些笑意,好像这一切正是她所期待的。
这让康熙很意外。
情形在瞬间便已刻不容缓,那拉氏手中的金钗已经直抵喉咙,马上就要刺入,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茶碗横着飞了出来,正好击中那拉氏的手,这力度让纳嗽氏吃痛地喊了一声,而茶碗中的热水又洒了她一身,这样的意外恰到好处地终止了她想要自尽的行为。
众人一片唏嘘,目瞪口呆。
东珠面上依旧从容,但眼神中却露出一丝狡狤,顺着她的目光,众人看到隐于角落里的一位秀女。
她与旁人一样,也穿着一袭淡粉色秀女装,梳着小两把头,只是发间与衣饰上十分简单,没有什么累赘的珠宝相衬,虽也算得亭亭玉立,但就容貌来说并不出众,只是那双眼睛澄明如水,清澈至极。
此时,素面朝天的她缓缓从人群走出,扶起跌落在地上的那拉氏,又摘下襟前别着的帕子给那拉氏擦去溅在脸边和胸前的水渍。
“娘娘,她是西鲁克氏,二等侍卫明安图之女。”卢嬷嬷代为介绍。
东珠略点了点头。
尹琪走到那拉氏跟前,上下打量:“你这个人,脾气怎么这么倔。昭妃娘娘打进来到现在对这桩事情还没说一句定夺的话呢,你就要寻死觅活的,你若死了,倒害我们要去担这查案不实、逼人致死的罪名了。你可给我听好了,昭妃娘娘是最明事理的,我们宫正司的人也不是吃白饭的。你且耐着性子,听我们裁夺。若再敢折腾,我先找人把你绑下。”
那拉氏满脸委屈,紧咬着朱唇,不再言语。
“瓜尔佳氏,你这钗上的珠子是什么时候发现不见了?”东珠问。
“这钗昨儿我还戴了呢,是睡前摘下的,今早起来梳洗就发现珠子掉了,所以我想不管是谁拿了,肯定还在这屋里,就嚷嚷开来让大家搜一搜。果然,就从她身上搜出来了。”瓜尔佳氏嘴上气哼哼地说着,越说越觉得委屈,也哭了起来,“明明是她偷我东西,这会儿她还寻死觅活的,好像是我的不是,什么人啊这是。”
看她的样子,也是怪委屈的,东珠心中暗叹,怎么鳌拜家的女孩儿都一个性情,火暴归火暴,心却是极软的。想着,面上就越发缓和起来,又问那拉氏:“你又怎么说?”
那拉氏抽泣着,强忍着委屈,哽咽道:“我根本没拿她的珠子,再说了,这事根本就没道理,大家都知道她这钗最喜欢,日日都戴着,又不是藏在匣子里不常用的,谁若真是眼皮子浅偷了去,想来她一时片刻就会知道。这样闹起来,大家没脸,但凡有点脑子,谁会去干这个。”
瓜尔佳氏听了,心里更是不乐意了,抢白道:“所以啊,你才没拿钗只拿了珠子,这珠子好藏,原是我搜得仔细,要不然你肯定要偷偷拿出去随便埋在哪里,等风波过了,再取出来,这也是说得通的。”
那拉氏撇了嘴,带着哭腔:“难不成就你家富裕,我们都是没钱的吗?这珠子虽然宝贝,可我家里也不是找不出来的,凭什么非要拿你的!我倒觉得,是你故意陷害我的!”
“什么?你偷人东西还有理了!你可真够不要脸的。”瓜尔佳氏气得直跺脚,“你、你、你,居然还污我陷害你,我陷害你干什么!”
那拉氏见瓜尔佳氏急了,身子边微微向后退去,直躲在西鲁克氏的身后:“还用问吗?这几日女官和嬷嬷们都夸我的诗词文章、女红规矩学得比你好,还说我一定会得到皇上的宠爱,所以你嫉妒我!”
这句话一出,连东珠都哑然失笑。
躲在暗处的皇上也不禁笑了,这些小丫头真是有趣,自己连面都还没见呢,她们就已经掐成这样了,还说皇上一定喜欢,朕凭什么就一定喜欢你啊,想得真美。
李进朝捂着嘴偷乐,动静闹得大了些,皇上立即狠狠
瞪了他一眼,他便赶紧憋了回去。
瓜尔佳尔与那拉氏吵得不可开交,秀女们也站成两派,一派支持瓜尔佳氏,一派支持那拉氏,很显然,支持瓜尔佳氏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尹典正,此事,你怎么看?”东珠问。
尹琪想了想:“宫正司办案,从来不管各人说辞,只看证据。不管那拉氏如何为自己辩白,这东西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人赃并俱,只能依规矩将她在秀女名册上除名,逐出宫再交由内务府由其本家旗主、族长议处。”
“不要!”那拉氏惊呼,“这还不如让我现在就死了,那样,我家的脸面何存?”
“你先别急。”东珠笑了笑,“这屋子太闷了,咱们出去说。”
东珠头前走了,出了养和殿,走到正殿明间外的石阶上,看着那苍天的古树,对眼前一众秀女缓缓说道:“今儿的事,让本宫想起小时候听玛嬷讲过的一则寓言故事。说的是很久以前,有个叫八木刺的西域人,有一日他和妻子正在吃饭,婢女端上一盘肉,八木刺的妻子从发间取下金钗插了一块肉刚要吃,就见门口有人来访,于是夫妻二人出门相迎,在与客人寒暄之后重新回到饭桌前,却发现那金钗不见了。”
“啊?怎么会不见了呢?”
“是啊,难道是那客人拿走的?”
“怎么会是客人,客人有他们夫妻陪着,没机会下手去偷的!”
“那就是婢女。”
“对,肯定是那婢女!”
秀女们议论起来。
东珠的目光掠过众人:“八木刺夫妻的心思与你们一样,或许世人都会这样想。他们认定是婢女所偷,但婢女抵死不认,八木要刺夫妻一气之下将婢女拷问致死。”
“啊,打死了?偷东西,告官就是了,何必打死呢?”
“这种恶仆,偷主人的东西,打死也活该!”
东珠淡淡一笑:“许多年以后,八木刺请工匠修缮房屋,在屋顶的瓦沟里发现了泥土中裹着一块朽骨和那支明晃晃的金钗。”
“啊?怎么会这样?”众人面面相觑,大感意外。
东珠又道:“这偷金钗的,原来是八木刺最爱的一只波斯猫,那猫趁主人不在悄悄叼走了那块插着金钗的肉,在屋顶上美餐之后,单留下骨头和金钗。”
“原来如此。”众人这才明白。
“直到这时,八木刺夫妻才明白过来,那小婢女是含冤而死。可是悔之晚矣,人死不能复生。所以,这世上的事复杂得很,并非只见表面证据,就推断是真的。”东珠的目光缓缓掠过众人,“你们当中,昨夜可有谁亲眼看到那拉氏偷取瓜尔佳氏的金钗吗?”
“没有。”
东珠点了点头,看着瓜尔佳氏:“既然如此,现在本宫也没办法明断,如今珠子既已找回,本宫会令巧匠替你重新镶好,你可愿意就此罢休?”
瓜尔佳氏绷着脸,十分不乐意,想了想脱口而出:“昭妃娘娘,您这样说,依阑面服心不服。”
“哦?”东珠笑了,这丫头真是倔啊。
瓜尔佳氏道:“反正你讲的故事也好,她自己的辩驳也罢,说来说去就是说她没偷,可是她没偷,这珠子自己会飞啊?还是说是我陷害她的?如今这事已不是她要澄清,而是我要澄清。如果不给个清楚的说法,倒好像真是我故意害人了。你们都怕委屈了她,怎么就没人怕我委屈吗?”
瓜尔佳氏一张脸涨得通红,说得又是入情入理。
东珠叹了口气,这下她还真没办法了。
长春宫里。
听着毛伊罕的汇报,福贵人咯咯笑了起来,甚是得意:“东珠,我看她这回成笨猪了,还想逞能明断事非,想得美。我就是要让她们借这件事闹起来,这下那拉氏身上背着手脚不干净的嫌疑,定会被除名,进不了最后的终选。而瓜尔佳氏这样凶悍难缠,也落不下好结果。再剩下那个易氏,到时候来包泻药,就让她趴下了。杨氏、王氏、董、李之流,可以在复选的时候再弄干净。”
毛伊罕点了点头:“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