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王辉他们在烟田里干了好几个月,却没发过工钱,他们不敢问工头,只悄悄问郭再兴:怎么不发工钱?郭再兴说:种植园就是这样,让工人干到收烟叶了,看你完成定额没有,看你的烟田收了多少烟叶,看你种的烟成色怎样,一项一项的计算,扣来扣去,到头来工人什么都没落下多少,有的还欠债,你还得再白干一年。
王辉几人都十分气愤:哪有这样的道理?干得比牛马还不如,到头来还得再受罚!郭再兴叹了口气:唉,谁让咱们上当立了卖身契。老姜咳喘了一阵之后,说:我恐怕熬不到契约期满了。王辉说:老姜你别那么想,咱哥儿几个在一起相帮衬着,咱们要好好的活下去。老姜说:多亏辉哥你常开导我,不然我觉得活着做牛马还不如死了算。
烟草长到快收摘时,问题又来了,闹虫子了,这时候的烟叶很招虫子。种烟工除了挑水浇灌外,还得除虫。虫子白天都躲在烟叶的背面,挤成一堆,那些虫子有翅膀,会飞,繁殖力又很强,一大片烟田很快就全遭殃,被烟虫咬噬过的烟叶就蔫卷了。新烟工一般不易发现烟虫,郭再兴知道,他一看到烟叶背面一堆堆黑点,就知道长虫子了,此事必须上报。
荷兰二头家亲自来查看,种植园主为了省钱也为了不影响烟叶的质量,都不施用化学药品来除虫,全靠烟工们用手一株一株一片一片的除掉虫子。工人在腰间用细绳绑一段空竹筒,把虫子扔里头,满了,就投进火里烧,不能把虫子捏死了扔地上,扔地上的还会钻进土里再生。除烟草虫也是很费功夫的事,花了时间却看不见活儿。
第三次培土以后,烟草长到有一人高了,蜈蚣头和二头家来察看过,远远望去,烟田一片绿油油,像拉起绿色的屏障,人走在烟厢里都看不见,这一望无际的绿色屏障在微风中沙沙地响,厚重的绿叶轻轻摇曳,真招人。他们用皮尺量了量烟叶的阔度,点点头,对小工头说:可以采摘了。
经过半年多日以继夜的苦干,烟工们天天被毒热的太阳晒干了汗水、晒出了骨髓里的油,他们的身躯被太阳放在炼丹炉里熬炼,每个人都瘦得只剩皮包骨,远远看去像一棵摘掉了叶子的秃烟杆杵在那里。烟工的汗水、油脂和骨髓流进了烟田里,被烟草吸去了,那绿色的屏障都是烟工用汗水和骨髓浇灌的啊!烟田每一季烟叶成熟,都会累死几个烟工,烟工们是用命来和大地交换收成,死了,烟田主人丝毫不受损失。
小工头让烟工们先用竹子做好烟架,烟架分许多层,一架一架摆在烟厢上,采摘烟叶有规矩,要从最先长出来的两片叶子开始摘,摘叶时必须用双手同时从叶片的根部摘下,不许有半点损伤,然后把烟叶对折,平放在烟架上,一片片一行行码整齐。这是非常繁琐又细致的工作。
摘了几天,大家干得比较顺手了。那天,老姜因为夜里总是咳喘,加上骨头酸痛,睡眠少,白天干活干到他头昏眼花,栽倒在烟垄边,把烟架碰翻了,那上面有一些已经摘好的烟叶撒满一地。正好荷兰二头家巡查来到附近,给他看到了,荷兰人脸色马上变了,指着小工头把老姜拖走。谁都不敢出声,心里知道老姜倒霉了。
到中午时分,老姜才柱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回来,他走不动了,站立一会就扑倒在地。几个人赶忙过去把他扶起来,一看,老姜浑身上下都是青紫印,他说不出话了,只是靠在春生身上直喘气,面色煞白。
王辉问:他们打你了?狗日的!把你打成这样。老姜嘴唇干裂,眼睛无神。进第说:给他喝水吧?可是只有冷水,他们知道受了内伤再喝冷水是不行的。郭再兴说:椰子水可以。
达温转身就跑了,离烟田较远处有片树林,那里有椰子树。不一会儿,达温捧着一颗椰子回来,他剥去纤维,把它往地上一甩,椰子裂了,众人把椰子水倒进老姜嘴里。老姜喝下几口椰子水,猛地咳喘起来,他怕工头过来,大家又要挨骂,便说:我在这歇息一会儿,你们都去干活吧。
过了一会儿,老姜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堵得慌,眼前发黑,像掉进深不可测的深潭里,他知道自己挺不过去了,便向他们招手,王辉等人跑过去,小工头还在嚷:多事!别管他,只受了一点皮肉痛,活该!你们今天摘不完是要受罚的。
工人们不管他,过去看老姜,老姜浑身冰凉,嘴唇发紫,王辉他们给他按摩、擦他的手臂,想让他的身子暖过来,老姜用很低的声音说:辉哥,多谢大家的关照,我,我,挨不下去了……声音慢慢弱了,他的眼睛合上了,头一歪,王辉握住他的手,知道老姜去了。小工头还在叫嚷:都去干活,找抽呀?进第和春生气愤地说:你们把老姜打死了,还叫唤!
小工头过去一看,真的死了,有些吃惊,嘟囔道:这么不经打!他跑去报告了。
这里,王辉等人也在商议:怎样跟工头交涉,老姜是被他们打死的,不能就这样了了。
蜈蚣头来了,看了看老姜的遗体,明知理亏还要找理由:这事的起因是老姜自己,他把烟架撞倒了,这些烟值多少钱,知道吗?至少顶一个工人五年的工钱,他赔得起吗?打他几下以示惩罚,这是规矩。工人们哑然了,工头总是有理。
王辉说话了:吴工头,照你说架子上的烟叶就值一个工人五年的工钱?蜈蚣头点头称是:你们才知道啊?这下园主要少收入多少?谁赔得起?老板追究下来,是我替你们担着,懂吗?王辉又说:那架子上才摆放了二十来片烟叶,怎么能抵一个工人五年的工钱呢?蜈蚣头说:你这就不懂了,二头家说过,只要摘下四片烟叶就够一个工人一年的工钱,你算算,二十片烟叶不是抵五年的工钱吗?即使老姜不死,他也得延长五年契约期而且分文工钱不算,才能还清这笔债,如今他死了,算幸运的逃脱了呢。哼!
王辉愤愤不平地说:哦,四片烟叶就抵一个烟工全年的工钱!原来这里都是荒蛮,我们从开荒开始到种出这些烟草,这些烟草都是我们种出来的,没有我们来种烟,你们什么烟都没有,可是我们的工钱才抵四片烟叶。*
蜈蚣头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泄漏了天机,赶忙打断王辉的话,说:你不能那样算,首先得有地才能种不是?这地本来就属于荷兰人的,人家不给你种,你有那份工钱吗?
达温听懂了他们的辩论,插话道:这地不是荷兰人的,是我们的地。蜈蚣头气急败坏地说:我不跟你们争辩,反正是荷兰人当老板,你们谁不服,可以找老板去。王辉说:我们就是不服,你跟老板说吧。
*据《印尼华侨史》(温广益、蔡仁龙著)第页记载:“……一个荷兰‘二头家’曾洋洋得意地对一位老华工说:‘只要从每株烟草上摘下四片烟叶,便足够工本了,其余都是白赚的。’四片烟叶只是一株烟草的五分之一至六分之一,也就是说,种植园主从工人身上掠夺了五分之四至六分之五的劳动果实。”
蜈蚣头不予理睬,走了,他以为工人们不敢怎样,可是,他走后,王辉和其他工人商议后,为了替老姜讨回公道,决定不干了,看荷兰人怎样收烟叶。
二头家知道出了事,听说工人不收烟叶也急了,现在是烟叶成熟季节,误了收摘,种植园要减多少收入!老姜是他亲手打的,他原想给这些契约工人一点颜色看,别在收摘季节惹是生非,不料还真惹出更大的是非了。他亲自到烟田查看,所有工人都坐在荫凉处乘凉,他更加恼火,他暴跳如雷:我这里不是疗养所,想歇工的都给我滚!
王辉说:我们几人本来勿里洞矿区说是要遣送回国的,是你们把我们五人骗来这里的,我们的契约期本来就满了,我们在这里干活就不再是契约工人了,你们按契约工人来对待,本来就不对。打死了工人,当然要赔偿,理应如此。王辉说得句句是理,红毛竟无言以对,涨红了脸说不出话了。他只好回去向大头家——园主老板汇报。蜈蚣头看势也不敢吱声,小工头更不敢拿他们怎样了。
王辉对大家说:咱们就这样顶着,看他们怎样,必须让红毛让步,不过,大家心要齐。也跟爪哇工人说行动要一致,达温等人说:没问题,我们不怕。
二头家跟大头家商量后,让蜈蚣头回话:勿里洞过来的五名工人干满一年就可以“脱身”,已经去世的就不再算工钱了,其他三人需做好余下的季节,不得误工期,不然,契约期还得延长。这个结果很出乎王辉三人的意料。不过,他们一想,也明白了,荷兰人是怕他们闹事,因为现在正是摘烟叶的节骨眼上,稍作退让能压下的就压下,不然,几个工人一闹,其他的都会呼应,事情就难办了。他们还提出几个要求:工人每月16斤米根本不够吃,必须增加;让老董回来;给老姜棺木安葬。蜈蚣头向上面汇报,回来说,老董修铁路已经去世了,多数修路的工人都死了,其他的要求可以满足,所有工人的米粮每个月给增加到4斤。王辉他们在为老董悲伤外,也为园主退让感到高兴。
给老姜的棺木不算好,但有口薄棺木总算比别的契约华工强,王辉等人给老姜整了整衣服,轻轻地把他放在棺木里,一起抬到森林的那一头,挖了一个大坑,把棺木放进去,再一铲一铲的把土掩埋好,插上几枝竹子,这些竹子很快就会长出新芽的。王辉对着新坟说:老姜,你安息吧,知道你想回家乡,等我们有朝一日回去了,会给你烧纸钱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