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再骗我, 我就拿一辈子来记着你,来恨你。”
“好,”沈肆沙着嗓子, 柔声对她道, “我答应你。”
看着安倾消失在视野里的背影, 沈肆眼里温热的薄雾凝聚,再也抑制不住,滚落而出。
他又何尝能保证万无一失。只是……反正他死了,就也能放手了。
他曾经病态又偏执地对她说过,想要他放手, 除非他死。
如今, 再也不用她为难了吧……
仿佛身后有巨兽追赶,安倾咬着牙, 一鼓作气,跑出了林场废置的小屋。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要沈肆任何保证。仿佛再多同他说一个字, 仿佛只要回头看他一眼, 她就再跑不开。
眼泪毫无节制地淌下来, 她不晓得自己留在那里对沈肆有什么助益,大概正如他所说……自己只是个拖累。
林间夕阳已落, 树影幢幢。余晖把山脉镶出暗紫色的边,仿佛肆意扭曲的铁箍, 封窑时带出最后一点余温。
冬日里的风,割着耳膜,割着她剧烈起伏缺氧的气管,安倾任由自己跑着,却生出种在梦境里似的不真实感来。甚至想, 若真的是梦,等醒了,或许……或许她能和沈肆好好谈谈,他们两个,到底应该怎么办……
大约正如沈肆所说,她对沈泓生来说,只是个鱼饵。也或者,沈泓生也不过就是强弩之末,分不出更多的精力来对付“无用之人”了。安倾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只在刚出木屋的时候远远瞥见两个人影。像是那晚把她带走的人影。
直到看见山路上停着的越野车,安倾才放慢了脚步。
“安小姐!我们快走!”戴冀行一早在沈肆安排的地方等着,远远瞧见安倾,几步迎过去,低声唤她。
一路奔走,安倾的肺仿佛炸开了一般,听见戴冀行的声音,突然停住,整条腿都跟着一软,差点跌坐下去。艰难地支住膝盖,喉间涌着血腥气,安倾偏着脑袋哑声问他,“他什么时候下来?”
戴冀行愣了愣,眼神有一瞬的闪躲,“少爷他只让我接应你,他自己……应该有别的安排。”
汗落进安倾眼眶里,涩得她眼睫眯了起来,却没有漏过车灯下,戴冀行脸上一闪而过的逃避表情。心脏猛地一缩,安倾咬牙问他,“什么叫别的安排?”
戴冀行咬了咬牙,伸手去拽她,“安小姐,赶紧上车,先离开这里。”
明明身体已经软得像被抽干所有力气,安倾却仍旧定在了原地,直勾勾地盯着戴冀行,低声问:“他又在骗我是吗?”
戴冀行避开她的目光,嗓音嘶哑,攥着她胳膊的力道大了些,“安小姐你放心,少爷都安排好了,快跟我走。”
驾驶座上的保镖,见俩人不走,开门跳了下来,“戴先生……”
戴冀行点了点头,保镖会意,侧身过来,想架起安倾。
“放开我。”安倾都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气力,固执道,“我、说,放开我!”
“安小姐,你快跟我们走吧,少爷他不会有……”
话音未全,远处山顶闪出一团火光,把戴冀行想说的那几个字,吃进了剧烈震颤的爆.炸声里。
有那么一瞬间,世界在安倾耳边消音了片刻,山脉的轮廓,像是被炸开的窑火重新烫热,映出一圈圈灼人的红光。
安倾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拦着自己拉着自己,只知道此刻的她,胸腔里像是被人抽干了空气,滞涩得心脏麻木。
安倾张了张唇,明明知道自己,想喊的是谁的名字,却像是感知尽失,听不见旁人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尝得到满嘴混着血腥气的咸涩。
他一定是已经离开了,他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的……他这样步步为营的人,怎么可能会让自己有事。安倾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只要沈肆回来,只要他活着回来……
“安小姐!安小姐你不能回去!”戴冀行和保镖,死死拽着仿佛困兽哀鸣的安倾。
“沈肆——!”安倾剧烈挣扎,眼底被火光映得猩红,像个疯子,“你这个骗子!你回来啊沈肆……”
……
安倾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满眼的火光里。
再度睁眼,瞳仁里映进混沌的白,呼吸间是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嗓子灼痛,脑袋昏昏沉沉,像是烧了许久。
安倾倏地惊醒,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安小姐你醒了?”坐在一旁的戴冀行赶紧起身过去,替她扯了一下输液的细管子,“安小姐你慢一点,别乱动。”
看见陪在自己身边的戴冀行,安倾的心猛地一坠,蠕了蠕唇,“沈肆呢……”
“安小姐你别担心,”戴冀行赶紧说,“少爷他……没事,只是不需要我陪着,所以我才在这里的。”
“真的?”不知道是本来就烧着,还是因为听见这声“没事”,安倾嗓子里涌起哽意,刻意忽略了戴冀行脸上掩饰的神情,掀开被子,哑声道,“那、那你快带我去看看他。”
“安小姐你别着急!”戴冀行摁了摁她的肩,脸色有些难看,“他……他还没醒。”
安倾下床的动作一顿,抬睫,看着戴冀行。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沈肆为什么不需要戴冀行陪,无非就是……戴冀行没法陪着他。
“那我……能去看看他吗?”安倾越说,声音越低,试着问,“我……我不大声说话。”
“安小姐,你放心吧,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了。”俩人隔着玻璃,看着安安静静躺在监控仪器堆里的沈肆,“可能……可能后天,就能把他转进普通病房里。”
安倾缓眨着眼睫,轻轻“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敢问,还是不想问:沈肆什么时候会醒。
骨折和皮肤灼伤,不是导致他不醒的原因,颅脑外伤才是。
“他没骗我……他终于,”安倾嗓子哑得像被粗砂磨搓过,却还是忍不住压着颤意,似哭似笑似的,低声对戴冀行说,“没再骗我。”
戴冀行看着躺在icu里,插着各种管子的沈肆,鼻腔一涩,跟着安倾,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从今往后,只要沈肆醒过来,他和安倾,就不会再也任何阻碍了吧。
沈肆留了影像资料,等他成功替换了安倾,这些资料,才被送到警察手里。他既不想让安倾出事,也没想过让沈泓生平安逃脱。
五天后,沈肆终于转进普通病房,却一直没醒。但是好歹,安倾知道他还活着。他还留着一口气在,安倾也仿佛就能撑住自己,做些她醒了之后该做的事情。
安倾也从警察口中得知,沈泓生被炸了一条腿,没有生命危险,却需要在治疗结束后,依法接受审判。
而沈泓生,正如沈肆所料,把自己的生路算得精准,生怕炸.药爆炸波及的范围太广,他来不及逃脱,松发装置触发之后,还给自己留了足够的撤离时间,像是生怕这个不要命的孙子会拉着自己一起死。只是没料到,沈肆比他想得,还要恨他。
至于有些问题,她并不清楚的,只能等沈肆醒了之后,再配合警察和检察院调查取证了。
而对来看了她好几回的卫老师,安倾扯了扯唇角,“卫老师,对不起啊。”
“是我们没把你看好,”卫老师看着瘦削憔悴,挂着点滴,低烧一直没退的安倾,眼眶一热,“老师没把自己的学生看好。”
“不是的,这也都……不是我们的错。”安倾低声说,“卫老师,拍摄能不能等……等沈肆醒了再……损失之类的我可以……”让她用如今这样的状态来工作,大概对谁都不负责。
“不用不用……”卫老师赶紧道。
“安小姐!”病房门猛地被人推开,“沈先生醒了!”
安倾进沈肆病房的时候,男人已经靠坐在了枕头上,医生正在问着他记录着什么。
保镖替安倾提着输液的瓶子,高高举着。沈肆听见动静,偏头看了进来的人一眼。
男人苍白的脸上,因为笼了一层浅色的阳光,有了点暖意。看见她,弯着眉眼,无声轻弯了下唇角。
眼前涌起雾气,安倾没看清他眼里的陌生和客气,压着哭腔,笑着问他,“醒了啊?”
医生和陪在沈肆身边的戴冀行,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沈肆愣了两秒,轻声问:“你是……?”
眼睫微眯了一瞬,安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蠕了蠕唇,找了找自己的声音,低声问他,“你、你在说什么?”
沈肆被眼前小姑娘眼里的痛楚刺了刺,有些怔然地望着她。
看着眼前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看着她的沈肆,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住,挂瓶里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向全身,安倾忍不住对他道:“沈肆!你又在装什么?!你玩失忆玩上瘾了是不是?!”
帮沈肆检查的医生,轻叹了一声,“颅脑外伤引起逆行性记忆障碍,并不是罕见病例。所幸他没有脑组织器质性病变,你们家属不要那么激动,也不是不会好的。”
“你他妈给我记起来!不管好的坏的!那都是我们俩的记忆!你给我想起来啊!不然我恨你一辈子!”安倾一点都不想相信也不想听,那他要是一辈子想不起来,她到底算什么?这段不知道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谎言的感情,就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医生长吁了一口气,想让安倾冷静一点,却被沈肆倏地揪住了白大褂,对着他摇了摇头。
“你又在装,又在骗我……”安倾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像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委屈地找不到路的小女孩儿,“你又是骗我的吧……”
看着眼前流着眼泪,陌生又像是异常熟悉的小姑娘,沈肆胸腔里那块地方,痛意掩盖住了身体任何一块伤口,忍不住低声对她说:“别哭……”
“骗子。”安倾看着他,笃定地吐出两个字,转身。
保镖提着输液瓶,赶紧跟了出去。
沈肆好难受,却想不出任何方法安慰她的无力感,攀附住他的心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僵直着脊背,走了出去。
“安小姐,你别难过……”戴冀行跟了出去,忍不住安慰道,“少爷他……不光是不记得你,他是……连自己都忘记了。你再给他点时间吧,他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安倾收了眼泪,摇了摇头。
如今的她对沈肆来说,大概就是个只会疯疯癫癫哭哭啼啼的陌生女人。而不记得她,不记得以往的沈肆对她来说,又何尝不也是个陌生人呢……
“也好,”安倾笑了笑,低声说,“我们俩大概是终于,谁也不欠谁了。”
反正……都忘了啊。还有什么,欠不欠的。
安倾是在第二天跟着摄制组走的。
医生说,沈肆不会有生命危险,至于脑外伤引起的逆行性遗忘需要多久的恢复时间,临床上谁也不能给她个明确的保证和答案。
安倾想,或许沈肆和她一样,对过往那段记忆,并没有多少留恋,所以,才会选择遗忘吧。
也或许,对沈肆来说,这样的现状,才是他潜意识里最想得到的。毕竟,他的童年,他在沈家的那些日子,她作为一个只能从旁人嘴里拼凑出只言片语的旁观者,也知道他过得有多糟糕。
那天的最后一面,沈肆也对她说过,就算他出来了,安全了,也不会再出现在她生命里。只是,沈肆也对她说过,除非他死,才会放手。那如今这样的结果,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谁也不用再对谁纠缠,谁也不用再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只是……沈肆也再不会知道,她在心里念过,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她愿意好好听他说,他做的这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也愿意……好好重新认识他一回。
只是如今,看来是没必要了。
夏初,安倾一行人已行至徽省。这几日落脚的,是个叫硒村的地方。
此地的建筑,多保留着明清时的风格,白墙青瓦,窗沿高耸,踏着雨水未褪的青石板路回他们居住的民宅,教人生出点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来。
安倾踩着青砖上的小水塘想,听说这地方吃的喝的都富硒,久住能延年益寿,不知道某些炸坏了脑壳的人来这里养养,会不会正常一点。
“倾倾。”
身后,伴着轻浅脚步声,响起一道温柔微颤的男音。独自踏着青石路,从茶场回住处的安倾,倏地顿住。
没有哪个人,能把这两个字叫得如此情意缱绻,却也没有哪个人,叫出这两个字时,能让她犹疑踟蹰地,不敢回头。
安倾的心脏,像被这两个字裹缠,呼吸都滞住了。像是怕这一声,都是自己的臆想,又怕……回身看见的,真的是他。
“倾倾……”沈肆看着那个魂牵梦萦,此刻却僵直在原地不动的身影,忍不住,又颤着嗓音,叫了一声。
安倾终于确信,不是自己幻听。
转身,安倾抬睫看着他。男人依旧是那副清隽的相貌,唇角弯着好看的弧度,此刻,正红着眼眶望着她。
安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男人此时的笑意,像是终于有了点人气,不再有精准计算后的完美弧度,像是极力想对着她笑,却又忍不住,唇角轻颤着。
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安倾哑声问道:“怎么,终于好了?”
看着安倾脸上嫌弃的表情,沈肆那颗吊着一路的心,终于落下去两分。至少,安倾还是愿意和他说话的。只是,小姑娘红着的眼眶,哑着的嗓音,又让他胸腔里那块地方,灼得生疼。
“嗯,”沈肆点头,慢慢朝着她走过去,颤声道,“我……好了,我……就想来看看你。”忍了很久,终究忍不住,想来看看你……
安倾咬住牙,唇角一扁,偏了脑袋不看他。长久以来压抑的委屈、怨怼、纠结……还有想念,因为他这声“就想来看看你”,终于止不住,顺着眼眶淌了下来。
“别哭……”沈肆慌了神,抬手,想替她揩一下眼泪,又怕自己的触碰,会让她厌烦,指节在空气里停顿轻颤,最后,也只是哑声道,“倾倾,对不起啊……”
“你好了干嘛呀?!”安倾却突然看着他,抬手攥成了拳,朝着沈肆心口一拳拳砸过去,“你干脆一辈子不要好啊!你好了干嘛你……”
“是我不好……”眼眶里满是热意,沈肆一遍遍地对她说,“是我不好,倾倾……都是我不好……”
“我管你要不要好……你一辈子都别好最好……”砸住他心口的力道渐弱,抽噎声却止不住大了起来。
沈肆终于忍不住,伸手抱住她,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发泄着压抑了那么久的情绪,眼眶里的热意承不住,滚落下来,落在安倾颈窝里。
“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沈肆……”额角抵着沈肆心窝,安倾呜咽道,“我恨死你了……”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沈肆头一回在她面前如此词穷,却因为她这一声声恨,既心疼,又释然。
在他想不起来的这些日子里,小姑娘连个情绪宣泄的对象都没有,该是有多难受。如今,她再不用压着自己的委屈和恨意了。
咬了咬牙,安倾抽噎着不再说话,泄愤似的,拿额骨抵着他心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撞着。
安倾这一记又一记,砸得他心口生疼。胸腔里那块地方,却像个在无人海域失航许久的孤舟,终于有了航向,渐渐回暖,有了生气、有了温度。
“恨我吧,”沈肆阖着眼睫垂头,轻吻了吻她的发心,颤声低低道,“恨一辈子,也是好的……”
初夏微雨后,常在傍晚放晴。
云边透出曦光,像是刚出窑的瓷,细润如釉,甜白似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