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东屹离开两个月以后给周红写了封信,从乾州寄来的,说他安顿下了,如果她改变主意,可以随时去找他。
信的后面有地址。
但周红说她从来没去乾州找过他,连这样的念头都没起过。她觉得那男人太薄情,就只当他死了。前些年她有个在乾州做小生意的远房表哥回村来说夏东屹坐牢了,入狱前把女儿托付给一个朋友在照顾,她倒是想过去把女儿接回来自己养,但因为不知道孩子在哪里,又实在不想见到夏东屹,就狠狠心没管。再后来他出名、出狱、发达什么的,她听说过一点,从不过问,不过夏东屹倒还有点良心,寄过几次钱回来,还写信,叫她趁年轻再嫁个好人什么的,也提起女儿,说一切都好。
周红基本上只说了这么多。
我问了很多问题,她有的回答,有的摇头,有的沉默避过,有的干脆就说不知道,眼神表情里都是破绽,可见她是扎扎实实隐瞒着一些事情不肯说,怎么套话都套不出来。
但关于夏东屹的性格脾气和朋友往来她倒不瞒,很坦诚甚至很啰嗦地说了不少,其中有两点引起我的注意,一是夏东屹额头上和锁骨处各有很大一条疤,二是他不太愿与人多接触,特别是外地来的人,他都避着走。
我问周红夏东屹跟她一起生活那几年里平常会不会画画。
她挺奇怪我怎么会问这个,抬起眼睛看看我,点头说:“会,有时候会在本子上画点人啊房子啊树啊河啊什么的,也会教小孩子们画画。”
我再问她家里有没有他留下的画。
她很笃定地摇头说:“没有,他走以后,我就把家里所有他的东西都扔掉烧掉了。”
我有点恼火,更多的是遗憾,但无可奈何。低下头沉思一会,再抬头问她夏东屹的记性是不是不好,比如经常忘事。
周红惊讶地说:“没有的事啊,记性挺好的。”
我听见我的心重重一沉。
原本似乎环环相扣的逻辑里,突然出现了脱节的情况,而且似乎脱得莫名其妙,很不搭调。
分析起来,夏东屹额头和锁骨处的疤,是从1937年长生殿那场大屠杀中撤逃时受伤留下的,和苏墨森还有林涯他们一样,这点没有错。但之前我们根据各方面调查来的线索分析,他的记性应该非常差,可能是“潘多拉官能异变综合症”一种,是长生不死药物在他身上爆发出的副作用,导致他对事件的记忆都变成碎片,包括三十年代以前在长生殿的经历、大屠杀事件还有陈家坞地底实验室等等,全都以碎片的模式存储在他脑子里,有时清楚,有时糊涂。他知道这些事情重要,所以趁着记忆清晰时画了出来,他那些画并不是为了表达什么思想,也无所谓艺术,他纯粹只是怕自己忘记,非得画下来不可。他是画给自己看的,提醒自己记住自己的来路和经历,万没料到后来自己坐牢然后画被卖掉并且价格越来越高越来越失控。
原先我们都认为他因为怕自己忘记,所以在画里藏下了关于长生殿或者长生不死药物的秘密线索,所以才会有人发疯样出价买他的画,这样推理下来逻辑很对。
可现在这条至关重要的信息,对不上号了。如果他的记性没有问题,画的意义可能就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了。
我很不死心,问周红家里有没有夏东屹留下的别的东西,不一定是画,随便什么都行。
她先是垂头沉默,好一会之后才站起身走到里屋拿出一个鞋盒,打开放到我们旁边的桌上,说夏东屹走时留下的衣服鞋子什么的她看着生气,都扔掉了,盒子里是最近几年夏东屹写回来的信,共五封,还有三张汇款单的底根,面额都比较大。她说钱她都取出来存进自己的银行账户了,想着万一老来无靠,总得有点钱傍身。
她说这话时怯懦不堪,唯恐被人看轻,指戳她贪图钱财什么的。农村里的人比城里人更重名声,因为地方小人又少,稍微犯点什么事就容易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我们把每封信都拆开来细细读一遍,都很短,三言两语把话说到就止,告知自己和女儿都安好,劝她再嫁,问她生活上有没有困难处之类的琐碎话,字里行间看得出是个古文功底非常了得的人,几个字就把一件事说得清清楚楚,颇有古风,字也写得相当好。可惜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家信,没有特殊符号也没有带标志性的签名。
邮戳是乾州的,最后一封信末尾留下的地址就是上次我们进去搜查过的那套排屋,没有手机号码或者固定电话号码。
再三看过,确定真的没有暗藏什么内容,便又把信和单据放回盒子里还给周红,然后好声好气问她半个月前去哪了。
这个问题在我喉咙里徘徊好一会了,就等着她把警惕心松下来以后再问。上次我提出要来花桥镇见夏东屹的老婆,小海因为不放心老爷子的病情,叫我稍微等几天,但又怕耽误我的事情,就打了个电话给酒爷,叫他帮忙看看周红有没有在家,想着在的话,就让我自己先来一趟,不在的话,就等等,结果还真被她料中,那几天周红出门去了。今天出发前小海再打电话给酒爷,酒爷帮着打听,说周红已经回来了,她这才喊我过来。
周红先是没明白我在问什么。马上反应过来,然后整个人就不对了,刚才好不容易缓过来的脸色又开始发白,神经紧崩,表情张惶,本能地把嘴巴闭紧,低下头不说话。
我稍微把语气调整得严肃点,抬高声音,再问了一遍:“半个月前,你去哪儿了?!”
她两只手捏紧衣角,嚅嗫着回答说娘家有亲戚生病,打电话来喊她去照顾了几天。
我问她是娘家的什么亲戚,在哪个村,叫什么名字,去了几天。我问一个问题把声音抬高一层,问一个再抬高一层,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抬手在八仙桌上狠狠拍了一掌,差点把她惊得摔到地上去,全身瑟瑟地抖,拼命想控制又控制不了的无助。
她不回答。
旁边的小海插进来一句,说:“你娘家在里坳村,但半个月前你坐的那趟车是往反方向去的,有人看得清清楚楚,你抵赖不掉。”
周红飞快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惊悚的目光溜了小海一眼,马上又把头低下,继续沉默,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像深冬季节里挂在树上的一片残叶。
白亚丰也插进来一句,说他马上打电话叫镇派出所找个警察立刻往她娘家跑一趟,问问到底有没有亲戚生病这么回事。
这下周红彻底慌了,身体一歪,眼看着要瘫到地上去,小海伸出手猛将她扶住,两眼凶狠地瞪着她。
白亚丰等得实在不耐烦,从腰里解下手铐啪地拍在桌子上朝她吼:“再不老实交待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她这才终于老实了,告诉我们说半个月前她进城去了。
她说她刚才没说谎,确实是娘家的亲戚生病,身边没人,打电话来央她去照顾几天,那个亲戚住在乾州城里,所以她进城去了。
那个亲戚是周长寿。
就是那个经营夏东屹作品、把画炒出天价、后来又花钱花力气弄保外就医等手段将夏东屹从监狱里弄出来的周长寿。
之前老懒到处调查寻找周长寿,怎么都找不到,便怀疑他被牵扯进什么事件里,恐怕凶多吉少,或者闻风逃往外地去了,谁能想到他压根没什么事,居然还呆在乾州!
这茬真是万万没想到。
周红说半个月前周长寿生病,她去乾州照顾去了,我心里相信,脸上却作出不信的样子,冷笑着说:“周长寿明明有老婆有子女,凭什么生病的时候,要来求你这个远房的表亲去照顾?想都想不出个正常道理来!”
她目光闪烁,表情里有恨意,大概是恨周长寿给她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回答时眼睛看着地,声音很弱:“我不知道。他肯定是摊上事了,躲在个破地方,高烧发到四十度,我赶到的时候,都快烧死了。我打120把他弄进医院里去,前前后后小心照顾着,可他脑子一清醒就吵着出院,东张西望好像怕被仇家认出。我把他弄回那间破旅馆里照顾到他可以自理又给他留下点钱就回来了。”
听这话里的意思,周长寿确实是被卷进什么事件里了,有人到处找他,他知道危险,所以躲藏起来,生病生得快死都不敢跟家里联系,只让个不常走动来往的表亲去照顾。
用膝盖想也知道是夏东屹那些画惹出来的事。
再三逼问之下,周红才终于把周长寿藏身的旅馆地点告诉我们。她说她回来前答应过长寿不跟任何人说起他的事,所以才会这么为难。
我哪里顾得了她为难不为难,马上带着小海回车上想办法,留白亚丰在堂屋里继续逼问她周长寿各方面的细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