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绪伸手从桌子上拿烟和打火机,我就走到阳台上去透气,门一打开,外面滚滚热浪疯了样扑进来,黎绪刚点着的火差点被吹灭,恨声骂:“操,瞬间清蒸猪头了,不嫌热啊?赶紧把门给我关上!”
我丢个白眼给她,说:“你也是个生里死里过来的人了,怎么还冷不得热不得的,这么娇气!”
她说:“滚,老娘没你那好命,不怕冷不怕热不怕疼还不用死,整个就是妖精。”
我很不爱听这话,好像这种事情是我愿意要似的,好像我不怕我的身体哪天暴发出潘多拉官能异变综合症似的。
黎绪也体会到了,有点后悔,所以把目光移到虚空的地方,换了个话题,问我这房子是谁的。我说从手续上看,是我爷爷的。她又问是买的还是造的。我说以前听修叔叔他们说起过,是苏墨森找工人来造的,他亲自监的工。她再问我多少年了。我说不知道,反正我来乾州的时候这房子已经伫在这儿了。
一来一往像闲聊,也没什么好往深里追究的,黎绪问了会就不问了,默默点烟。我说喂,空调开着你就不要抽了行不行,辣眼睛。她当没听见,自顾自抽起来,又接着哼刚才没哼完那首歌,表情有点古怪,眼睛里有种奇异的宁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老懒还低着头在看画看资料,好半天,突然长叹出口气,说他白在幽河谷里住了那许多年,却对彩虹湖对面森林深处黑石门后面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实在很遗憾。
这时黎绪嘴里的歌声突然停止。
她还是刚才那幅姿态,脖子搁在椅背上,仰面朝天,一下一下眨巴着睫毛看天花板,很顽世的姿态,神情却很正经。
她说:“我知道一点。”
我和老懒都惊呆了,定定地看着她,等她往下说。
她却不着急,从刚才断掉的地方接上,耐耐心心把整首歌哼完,然后站起身走到门边的柜子那里打开她自己的大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对折着的纸,走回原位小心翼翼把纸平翻开,放到桌子上。
是张用电脑软件处理过、放大过然后打印出来的老照片。
是一张很老很老很老很老的老照片。
照片上有十多个人,发型和穿着完全不是当下社会的,青衫长袍,有几个还梳着清朝时的大辫子,可能拍的时候清晰度就不是很高,加上年头太久,再好的修复技术也很难恢复到一模一样,有几个地方稍微褪色和走形了,所以仔细看了好多遍才大概认出里面有苏墨森、修叔叔、陈伯伯、林涯和黄福康,很明显,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和所有露出在衣服外面的皮肤上都还没有疤。
刚才在老懒讲述往事的时候,我就已经想明白为什么苏墨森和修叔叔他们身上这里那里都有伤疤了,特别是林涯,一条疤斜穿整张脸,整个破了相,还有夏东屹,额头上也有一条,他用刘海遮着。那些疤都是大屠杀造成的,他们在极其危险的境地里非常侥幸地幸存下来。
老懒也一个一个都认了出来,除了我认识的那几个外,另外还有好几个他曾见过,都是从森林里出来的人。
那些“魔鬼”,或者也叫“无常”。
照片上最重要的,是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女人。
那是这张照片里唯一的女人。
那是我。
目光一触及照片上那个女人,我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透心彻肺的冷。
那是我啊。
黎绪认真地看着我说:“你也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你也是那场大屠杀的幸存者。”
我整个人都是懵的,说不了话,做不了动作,甚至连目光都无法从照片中那个女人的脸上移开。
不过,其实我理解错了。
照片里那个女人并不是我,她只是像我,或者说我像她。
黎绪说:“我起先也以为这就是你,但根据后来的调查以及一系列情况来分析,照片上的人应该是你母亲才对。”
这张照片是绑架黎绪母亲的那些人放在指定地点然后发手机短信通知她去取的,要求她找照片上的人,能找到几个找几个,找到以后马上短信通知他们详细地址。
他们陆续给了她一些线索。
她依照线索去花桥镇找修常安,可是他已经失踪好几年;而后去梁宝市找黄福康,可惜被杀了;郑胤如——也就是苏墨森,在认识我之前她只知道他是郑胤如——郑胤如的行踪她是从陈家坞那边一路查来的,黎绪查到他的药厂和住处,却一直没有找到他的人。这三个人的消息她都第一时间通知给绑匪,但……
但后来又找到一个,她没有通知绑匪。
因为不忍心。
就是照片上最后一排右数第三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面色忧戚,两眼木木地盯着镜头,一点神彩都没有,像具行尸走肉。
黎绪说这个人也和老懒一样是从那个飞马峰的山谷里出来的人,改名换姓叫李伟,在江西一个偏僻的农村里务农,黎绪运用她在研究中心的权限从各种渠道的数据库里用面部识别软件查找匹配,就找到了李伟,他因为被迫参与村与村之间的夺水群架,照片和指纹等信息录进了当地公安局的数据库,正好被黎绪匹配到。
换句话说就是挺倒霉的。
黎绪查到李伟所在的位置以后,立刻坐飞机又换大巴又换三轮折腾着赶到那里,白天先在村里打听明白了,晚上摸准窗户,翻进去就把人捆住,话说得很明白,要么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要么把他交给那些正在到处找他的人。
那时,黎绪自己完全不明白绑匪到底是什么来头,找照片上的人要干什么,但李伟好像有点明白,当场吓尿,眼泪鼻涕淌一脸。
李伟把他知道的告诉给黎绪,当然,是不是还有隐瞒她就不知道了,但她相信没有,看他当时的样子,只恨不得自己能多了解一些多告诉她一些,只求她放他一条生路。
老懒说得没错,湖那边森林深处的黑石门后面,确实是一座城,是石窟构造的城,是把山体掏挖空然后建成的城。
就是传说里面所称的“阴城”。
李伟说生活在那里的人,都称它为“长生殿”,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情跟长生不死有关系。
整个长生殿到底有多大,李伟根本没有弄清楚过,因为里头规矩很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分部门,哪个部门呆哪块地方都限制得很紧,不能逾越,况且殿里通道繁多,再怎么留神走都会迷路,他迷过三次,被持刀的卫兵用刀架着脖子送回自己的地方。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很多事情,一是乔兰香留在我衣橱里那只眼睛,眼睛里红色的纹路是类似迷宫的线条;二是代芙蓉从邢维娜房间里拿来的几只千纸鹤里也有一张迷宫建筑图;三是之前他们说起过,陈家坞地底那个墓葬也是个利用天然石窟改造出来的迷宫。
可见迷宫是他们的一种传承,也是技能的体现。
李伟告诉黎绪,虽然他不清楚具体数目,但长生殿里真的生活着很多人,具体怎么分布他也不太清楚,就他自己来说,工作在一个地方,家在不远处的另外一个地方,家里人绝对不允许到工作的地方来,而他也不能天天回家,如果没有特殊需要赶工的情况,基本每五天可以回一次家。他有五个妻子,原本都是卫兵送到他家里服侍他的丫鬟。没人管他娶多少个妻子,只要他高兴,再娶十个八个都没问题,但有一点,就是每个妻子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必须交给卫兵带走,其余不管生多少个,只要他愿意养,都可以留在身边养,每个月初会有专门负责这方面事务的人送粮食和银钱到每户人家,孩子长大以后,会有人来挑选他们去做各方面的工作,有的孩子偶尔会回家看看,有的孩子离开就不再回家,除被卫兵带走的五个孩子以外,他还育有十一个孩子,那些孩子连同五个妻子一起,全部死在大屠杀里。
听着像是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
李伟是1898年生人,即清光绪二十四年,从小跟一个外国传教士交好,那传教士通多种学问,最喜地质和冶炼,李伟跟他学到很多这方面的知识,也正因为这样才出的事。
他告诉黎绪,他十八岁那年去郊外踏青,被人用麻袋套了劫进马车,颠簸不知道多少个白天和黑夜,到了长生殿,那些绑他的人用武力胁迫他跟一个姓刘的师傅研究某种特殊的、神奇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矿物质。
他说,他们整个部门的任务就是从矿中提炼一种他们后来命名为“乣”的物质,将它用于制砖、制瓦等建筑方面。大概过了三四年,也可能是五六年,在长生殿,大家都活得没什么时间概念。反正有一天,他们部门姓刘的师傅出去以后就没再回来,之后,他被卫兵带到一个看着有点像衙门的房间里,来了个人,突然任命他做他们部门的负责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