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不烫吗?我带着哭腔问。
他不说话,沸腾的药汤不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好像在嘲笑我。
我躺了两天。在走路的时候屁股终于不疼了。期间,爷爷逮到了一只野兔,烤熟后撒点盐,就着松茸吃。我吃了很多很多。
清晨,爷爷把一个婴儿背在装松茸的框子里带回家时。
王秀丽问他:谁家的小孩?
捡的。
哪捡的?
后山。
你不会要养他吧。
爷爷不说话。
妈看病的钱还没还呢。
爷爷把框子里没有被婴儿压断的松茸一朵朵挑出来。
我不同意。家里没他住的地方。你那些儿子都还没讨老婆呢。王秀丽手里拿着牙签,将断了的松茸重新接起来。又用泥抹在泛黄的裂纹上。
我带他去山上住。
王秀丽知道她爹的脾气。倔驴一个。认定的事儿,几头牛都拖不住。但她还是气不过。便说:你为了一个外人,连家都不要了?妈死了,你也要走!
欠的钱我会还。你刚坐完月子。在家里好好歇着。爷爷带了些工具,还有一罐奶粉。是他刚满月的孙子的。中午的时候,他背着婴儿上山了。
屋子是很早以前建的,爷爷只用做些修缮的工作。生活用品也有。爷爷把婴儿放在竹筐里,他也不哭闹,很快就睡着了。自己则围着屋子敲敲打打。
那天晚上,爷爷把婴儿抱到床上,盖好被子。他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抽着旱烟。夜空无云,也不见月亮。倒有一颗星亮得很。他盯着它望。入了迷。隐约听到一声咆哮,像是老虎的叫声。
星星在闪烁,忽明忽暗。他被烟呛到了,剧烈的咳嗽。婴儿哭了。
接到王秀丽的电话时,我刚做完毕业答辩,导师说晚上请我吃火锅。
老头儿死了。
哦。我有些不知所措。
你回来一下。老头想要你处理他的骨灰。
好。我说。
嘟嘟嘟,那头先把电话挂了。
我四年没回去了。自打上了大学,我就没回去过。
开始的两年,爷爷还给我打电话。
第一年。
电话那头。小子,过年给我回来。我昨天逮到一只野兔。我先用烟熏着,等你回来,正好。
我说。老爹,今年不回了。我学校有事。
这大过年的,有什么事啊!电话那头有些激动,我听见了一阵咳嗽。
我真回不了。老爹,要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第二年。
回来吗?
没时间。
行,在外面注意身体。还有,我请了镇上的神婆,钱我已经给过了。记住了,以后可不要吃亏。
那行,老爹,我挂了。
以后又是什么时候呢?那声音苍老得可怕。我不敢多听一秒。
我害怕死亡,所以我想远离它。那就只有刻意的疏离。电话里要尽量的冷漠,不要试图去维系那段时日无多的情感。不要去直视那双眼睛,不要说我爱你,我舍不得你。不要跪在床头忏悔,不要在深夜抽烟,不要躲在楼梯间里哭泣。这样一来,我就成了一头在深山里独行的老虎。死亡成了别人的事,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后面的两年,我如愿没再接到爷爷的电话。过年的时候,宿舍里几个不回家的同学聚在一起,用电饭煲煮火锅,喝酒,喝到烂醉。我不知道的是,爷爷那时候已经不能讲话了,医生说是肺癌。没得治。也没钱治。爷爷从山上搬到了王秀丽的家里。死在了王秀丽的家里。
那晚吃火锅,我跟导师说,我想回老家。他说,是该回去看看,以后你可就要在这扎根了。
我是说,我不回来了。
为什么!他看着我。
我爱我的家乡。我的家乡也有老虎。我笑着说。
什么虎。
野生孟加拉金虎。
他沉默了。
孟加拉金虎,全身金黄色,有黑色斑纹,野生已灭绝。数量比雪虎更加稀少。
我考上了一所北方的大学。爷爷不同意我去,理由是太远了。但我能看到他眼里的慌张。我坚持要去。我离开那天,他上山去捡松茸。我们最终谁也没被说服。
天空里有一座云山,在深邃的蓝色背景下漂浮。当云山将太阳吞没时,从云里飞出一群白色的大鸟。在蓝天之下,山林之上。它们无声的飞翔,做游荡在天地之间的流浪者。
如果这群流浪者能够低头看看,它们就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少年沿着坎坷的山路下行。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头在远远地跟在后面,他显得小心翼翼,生怕被少年发现。
这群流浪者不会理解这幅图景。它们超然于世,所以不用精于世事。
老爹,你知道我爸妈在哪儿吗?我们去烧马蜂窝。债主上门要钱,爷爷央求了许久,他才同意用马蜂幼崽来抵债。
我被马蜂蛰了。额头上肿了很大一个包。爷爷说我像年画上捧着仙桃的老神仙。他也被咬了,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缝。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你爸妈。
那我从哪里来的。
老虎叼来的。爷爷努力睁开肿得挤在一起的眼睛,好望清崎岖的山路。
老虎为什么不吃我?我眼睛向上一望,就能看见高高耸起的额头。我感觉上面好像落了什么东西,以为又是马蜂,挥手一拍。哎呦,我怪叫一声。那东西飞走了。
被我打死了。爷爷的脸也开始肿了。
我不相信。我说。
爷爷没说话。应该是嘴已经肿得张不开了。我心想。
我在镇上的集市买了些蔬菜种子,和一条火腿。徒步上山,去那间木屋。约摸三个小时的山路,到那里时,天空中飘起了小雨。我待会儿打算去采菌子,之后跟火腿一起炖汤。当做我的晚饭。
傍晚,我计划重新开垦那片已经荒芜的菜地。山里起了薄雾,山林里有鸟在叫,还有山谷里的溪流。我不觉凉意,刚喝了几杯爷爷自酿的杨梅酒。肚子里有一团暖流。
我有些醉了,回忆起昨天傍晚王秀丽跟我说的话。当王秀丽突然用到“当年”这个字眼开始一段叙述时,我脑袋嗡的一下。我开始莫名其妙的手抖。
当年,他从山上抱回了一头浑身金毛的小虎崽。他准备把它杀了,将它的皮卖给皮草贩子。然后拿这钱去还家里欠下的债。可是第二天,那小虎崽消失了。他吓坏了,以为是得罪了山神,便请来神婆为家人消灾解难。再然后,他就捡到了你。王秀丽说完就转身走了。
天渐渐黑了。我进屋,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醒来时,月亮亮得晃眼,忽然听见一声咆哮。
群鸟振翅,飞去了更深的山林。
我睡意全无。拿出藏在床底的猎枪,走出门。
门口的小道通向密林。突然,金黄色的一抹在林间一闪而逝。我抬起猎枪指向那个方向。
恍惚间,小道的尽头出现一头金色的大虎。我揉揉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踱着步朝我走来,它的毛是金色的,在月光下,甚至散发出金光。我的两条腿在发抖。
它咆哮一声。我体如筛糠。
它要把我叼走。我想起了爷爷的话。
它几乎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僵在那儿,动不了。
我看到了它森白的獠牙。
我用尽力气,抠动了扳机。
火药味,血腥味。金色的毛在月光下飘散。子弹贯穿了它的头颅。它轰然倒塌。我跪倒在地。月光把溅在我脸上的血映得惨白。我爬向它。它的毛很暖和。我倚着它,意识愈发昏沉。
当下景阳冈上那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得动旦不得,使得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再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酥软了,动旦不得。
爷爷手里抬着几张泛黄的纸,最上面一张写着:第二十三回,景阳冈武松打虎。
这几张纸来历不明。小时候,我一哭闹,他就拿出来照着念。念到动情处,还手舞足蹈的表演。
我那时不会说话,就坐在床上哈哈地笑。他一会儿演武松,一会儿演老虎。常常累的满头大汗。
这老虎一死啊,你就哭。所以我这个武松啊,从来没打死过老虎。有时,他用长着老茧的手揩掉我眼角的眼泪,一口烟吐到我脸上。我赶紧用手去堵住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