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都一怔,有多久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了,紧接着又是摇头一叹,反问道:“若你是我,你又该如何?”
厉天途错愕了,本就对天玄都敬大于畏的他直言道:“若我是你,我绝不会送出九公主。吐蕃四十万铁骑声势虽大,但其优势在野战而非攻城,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进逼有十万精锐羽林军和禁卫军拱卫的京畿重地,只要能撑个十天时间各路勤王大军一到,吐蕃必退。我天朝经过高丽一战,虽经不得舟车劳顿的远征,但打在家门口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城战还是担负的起的。”
作洗耳恭听之状目中赞许之色越来越盛的天玄都对厉天途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平静道:“所以,你当不了帝王。帝王从不是英雄。为帝王者,能死一人,绝不死百人;能死百人,绝不死千人。你是在拿天朝的气运做赌注,是置万千黎民百姓于不顾。”
不习惯正襟危坐的厉天途把后背紧紧靠在了玉石栏杆之上,感受着栏杆上那微凉的初春气息,懒洋洋道:“其实,我想说的只是第一句话。至于后面,只是情绪激荡下迸发出的热血之言,陛下当不得真。”
天玄都不觉好笑,竟是头一次见到厉天途有如此可爱之状,学着厉天途模样往栏柱一侧靠了靠,自言自语道:“朕虽然把小九送了出去,但她始终没到吐蕃,不是吗?”
厉天途双手忽地一撑栏台,瞬间站直了身子,垂首打量了天玄都半晌,却看不出任何异样,只得把目光转向亭外的湖面,沉思不语。
天玄都淡淡道:“你不相信朕的话?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救走了九儿?”
厉天途这次反倒镇定了很多,毕竟他这种小伎俩只可骗大众之眼,却骗不了真正的高手,而颜梦雨和王化极都不是普通人。也许,自己当时连颜梦雨都未糊弄过去,那个至今依然还不曾让自己看懂的女人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至于那个王神仙,人家随意一指就要了自己半条命,还能看不出自己的真身?
天玄都看到厉天途一副备受打击的颓然模样,心里突觉一阵快意,继续道:“楼观王化极一百八十多岁的老真人,比风光了一甲子、气压庙堂江湖的玄机门门主玄机子都大了百年,那是最接近天道的化外之人。若不是朕早有交代,你能挡他一指、轻松劫走小九?梵净山主寂无言虽然天才,但终是年轻,他那三个一百多岁的师叔来了还差不多。”
厉天途无意间逼天玄都说出了如此多关于佛道六门的江湖秘辛,心中翻起惊涛骇浪,经久不息,良久才道:“楼观式微?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楼观式微?”
天玄都对厉天途的惊诧毫不意外,轻笑道:“世人所见但也不错,楼观香火不盛,门内宝典《太平经》入门容易,但若要修得高深法门难比登天,楼观派三代未出杰出弟子,后继乏力,没落是早晚之事。”
有另一层隐秘身份在身的厉天途不觉感同身受,昆仑神殿辉煌了三千年,最巅峰时期更是引得万众敬仰、八方朝圣,不也于千年之前走到了末路,若不是昆仑奴阿贵以上古秘法将己身冰封千年,垂死挣扎至今,只怕时至今日已经断了香火。
对天玄都误会尽消的厉天途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皇上,若是寂无言和我有一人未去,你又该何解?”
天玄都一副胸有成竹的上位者气息,不容置疑道:“九儿十二岁便被我送入了梵净山,寂无言疼爱她甚至远胜于我,所以他不会不去。至于你,既然肯为朱文武独自去西凉面对吐蕃三十万铁骑,又有何理由到最后功亏一篑。而且,即使你们都不去,以王老真人之能也能于神不知鬼不觉中救下九儿。今次和亲之事不为结果,但这个态度要表,这个过场也必须要走。我们天朝决不能给吐蕃任何正当理由去灭掉凉州城的薛让和他那五万天朝子弟兵,十三万兵马,已经去了八万,我若是再不保下这剩余的五万之数,我又何以面对那些将士们在家望眼欲穿的父母妻儿。”
厉天途心道,你若知道陵佑压根都没拿下凉州城的打算,断水断粮也只是为了吓唬天朝,增加谈判砝码,你做的这一切都是无用之功,不知你又该做何感想?
只是想想,却未敢明说的厉天途想起了在府中已经住了几日的九公主,试探道:“那皇上,您打算什么时候让九公主回宫?”
天玄都笑了笑,反问道:“爱卿对此事又有何看法?”
被皇帝反将了一军的厉天途意兴珊阑,沉思道:“现在不合适,还是再等等吧。”
天玄都点头默认,忽然长身而起,举目望向皇宫以西的天际线,心有感触道:“西域要丢了!朕已为李大都护加官晋爵,荣登一品,希望他能多为天朝争取一些时间。”
人都要死了,加官晋爵又有何用?对皇帝此举诳人卖命嗤之以鼻的厉天途沉声道:“若李大都护不在了,六万安西兵还能否坚持下去?”
天玄都转头看向不动声色的厉天途,皱眉道:“安西兵乃百战悍卒,军纪耐力都远胜于天朝其他各处,李大都护帐下强将不少,如有不测也不是那么容易散掉的,只是西域少了核心,势必陷入各自为战境地,终是对吐蕃牵制有限啊。”
厉天途等的正是天玄都这句话,语出惊人道:“我想去西域。”
一直款款而谈的天玄都瞬间色变,厉声道:“你疯了!莫说吐蕃正在对西域用兵,安西四镇六万将士根本坚持不了一年半载。就算放在以前,面对西域迥异于中原之地的恶劣气候,朝中也一直无人愿去。你可知道,已年过七旬的李大都护已经连续请辞了三年,却被朕一意拦下。本来朕属意的是与西域毗邻而居的凉州大都督封千里,只是封千里一直以身体有恙推托不受,朝中又有不少大臣帮腔,才就此作罢。其实朕也知道,这封千里哪是身体微恙,不过在凉州做惯了土皇帝,哪还受的了西域之苦?”
厉天途一脸诧异,却也看出天玄都不愿自己前去,但他又实在想不出天玄都不愿自己前去的理由,不由低声道:“皇上,我此去只是要保护李大都护安然,解天朝西疆之危。”
似乎也觉察到自己拦的没些道理的天玄都苦笑道:“若是别的臣子坚持要去,朕只会欣慰,但却没想到第一个主动要去的居然是你,只是你资历尚浅,又无领兵经验,可是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吗?你与李大都护并无渊源,休要拿此糊弄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