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中下游地区,人门居住特点和江南有很大不同。
江南农村,除了大的集镇,难得看到一个像样的村庄。人们好像已经摆脱了某种束缚,居住自由得很。三两户依傍河边,烟柳画桥,绿*舟,给人以纤巧、细腻,流畅的感觉,仿佛在齐白石一幅名画“十里蛙声出山泉”那样的意境里,出现几位浣纱少女,高高地挽起袖口,赤着脚丫,裸露出白嫩的肌肤,尽情撩水嬉戏,呈现出一种无拘无束、天然自在的美。
黄河故道一带,景况就大不一样了。历史上这里开发较早,作为一种古老文明的象征,人烟稠密,五七百口人的村庄平平常常。每十个八个这样的村子中间,就有一座一两千人的寨堡。人们喜欢聚族而居,一个村庄多是一个家族,外姓很少。村庄的名字就以姓字冠首,如范楼,梁砦,李家庄,张家洼,陈家集,等等。小部分是两姓合一或三姓合一的村庄,个别的是多姓庄子,有的可达三五十姓。过去这样的村庄一般穷人家较多,如果考察一下,他们的祖籍大多不在此地。是后来由于种种缘故从外地迁徙来的。
还有一种类型的村庄,是以物产和特殊的渊源得名的,如柳镇、杏行、桃花园、苇子坑等,顾名思义,可知这些村子盛产什么了。有一个村庄名字很奇特,叫食城。传说楚汉相争的时候,刘邦曾在这里大批屯积粮秣,源源不断地供应军马食用,是个很大的土堡。刘邦坐天下以后,把这里封为食城,至今沿用。另有一个村子叫状元集,大约是不知何朝何代,这村子出过个状元,后人以此为荣,便叫将起来。在这之前,这村子大概是另外一个名字,但已无从查考。即使查考出来,怕也没人愿意叫了,首先状元集的父老就不会同意。光辉的一页总是念念不忘,这其实也是一般人的心理。
在空旷的故道两岸,这众多的村庄呈点状,星罗棋布。村与村之间,或相距三五里,或相距七八里,中间有土路相通,野地相连,依稀可见上古时代的部落遗迹。一眼看上去,既具有粗犷的力感和原始的美,又隐隐有一种束缚和封闭的感觉。
旧时,一些大的寨堡,都有几丈高的寨墙,全是用土堆起来的,一层层覆土,一层层行夯,很结实。墙上垒着凹字形的垛口,不垒垛口的部分,宽可以跑马。墙外是两三丈阔的寨河,也有两三人深,四门外安放吊桥,寨里角四个冲天炮楼,站在里面能看十几里远。有的寨堡很讲究,大寨里边还有小寨。古城堡一样,壁垒森严。兵荒马乱的年月,周围小庄上的人都能来寨堡里避难,当然也有共同建寨和守寨的义务。一旦遇上土匪和乱兵骚扰,寨子里几十条枪拉出来,十几门大抬杆儿装上“硬料”,架在寨墙上,精壮儿郎们手持大刀,长矛、三节棍,埋伏在垛口里沿,悄悄观察着寨外的动静。那些骚扰者兵临城下,主要是为了要些东西,但并不那么容易。墙上墙下,三句话不投机,乱枪打下去,大抬杆儿点燃火捻,连声炮响:“轰——通!”“轰——通!”出来的尽是些砸碎的生铁犁铧头,喷在头上很不受用。乱兵土匪武力打不下来,只好躲远了大骂一阵:“我操你八辈子祖宗!”寨上的人于是回敬:“我操你九辈子老先人!”总不让对方讨到便宜。这是对外。
对内呢,情况就不大一样了。如果是两姓或三姓庄子,多数时候还能和睦相处,内中却潜伏着矛盾,一旦爆发,也会发展成大的械斗,但终于还是由双方的忠厚长者们出面,把事情缓和下来。毕竟,大家还要在一起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何苦呢?一个村庄如果有三五十姓,矛盾就更加错综复杂,但决不会发展成大规模的械斗,因为每一方的力量都很有限。一般情况下,互相之间的表面关系是平静的。只是男女私情事要多一些,好在大家并不认真计较,而且由于这种暖昧事牵扯着,左邻右舍的关系反而更加微妙起来。
单姓村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个村庄一个家族,一个家族就是一个“王国”,自己虽然也闹别扭,对外却是一致的,正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族内有一套族规家法,遇有不轨者,老族长一声令下,严惩不贷。在众多的村庄中,甄家寨的族规是最为严明的。
甄家寨四百多户,两千多口人,没有一家外姓。在这一带是仅次于柳镇的大寨,历史却比柳镇要久远得多。据家谱记载:“先人于元之初携族避乱,由直隶南迁至此。”可以想见,甄家老祖先是很讲究正统的。当初宋天子垮台,如果仍由汉人重建新朝,那位先人纵然唏嘘一番,却未必会携族逃跑。殊不知天机玄妙,忽必烈居然定了国号,建都燕京,改名大都,正儿八经做起皇帝来了,实在可恶之至。甄家老祖先闻不得腥膻味,于是携族南迁,来到这黄河沿上安了家。及至惊魂稍定,立住脚一打听,谁知这里也属元朝管辖,合族上下很悲哀慌乱了一阵子。但过了一些日子,发觉忽必烈并没有强迫大家都吃抓羊肉,而且元朝官员也读四书五经,也信孔夫子,汉族衣食住行习惯和风俗文化并没有被忽必烈冲垮,这才放下心来。据说,那位先人后来还弄了一匹蒙古骏马,骑着赶路要比毛驴快当多了。老人家这才恍然大悟,蒙古人原来也有些好玩意儿。但他至死不吃抓羊肉,是千真万确的。
自那时候算起,甄家寨经过六七百年的兴衰繁衍,人口已经大增。有的支系迁到别处去了,另立村庄。也有的流入外姓庄子,和人杂居,但仍把甄家寨作为祖业之地。逢年过节,外地的甄家族人便抬着三牲和点心,来这里祭祀祖先,叩拜长者,那情景是很感人的。
民国初年,甄家寨出了一位严明的寨主,名叫甄山泰。甄山泰同时又是老族长,一身二任,威重如山。他五十岁刚出头,眉骨□岩,眉毛飘逸如松,两只眼炯炯有神,时常微微闭合着。甄寨主很有先人遗风,恪守孔孟之道,为人刚正古板,对外不屈权势,对内不循私情,两千多口人的一个大寨,治理得铁桶一般。不仅在甄家寨,而且在故道两岸,都很有威望。
甄寨主执法严,是出了名的,尤其对男女私情一类事,更是深恶痛绝。偶见叔嫂调笑、男女传情之类有违纲常的举动,他倒背手咳嗽一声,半条街鸦雀无声。
但庄子大了,许多人生活在一起,族规再严,还是要出些偷鸡摸狗的事。甄家寨一连五年,都有这类事发生。甄山泰十分恼火,一次比一次加倍处罚。男的重则打死,轻则断肢,女的或缚石沉塘,或命其上吊自尽,一纸休书打发走,要算最轻的了。
按说,甄家自元初立寨,至此已历三十多世,满寨虽是甄家同宗同族,分支分系却已久远,很多人互相之间早已没有血缘关系。况且那时婚姻又多不美满,偌大一个村庄出几件这类事,实在不足为奇。偏偏甄山泰眼里容不得半点灰星,听到一点风声就严加追究,一件件尴尬事全都袒露无遗。一旦袒露,甄山泰即命人鸣钟聚族,在家庙祠堂里把奸男*捆绑起来,公告秽迹,乞罪先人,而后施以家法,以儆效尤。男的被乱棍打死、女的背缚石头投进池塘时,发出一声声惨叫,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甄山泰整肃族风,本是一番苦心,不想年年如此重罚,就有些招外人议论了,真是好事不出门,臭事传千里。在世人的眼目中,似乎甄家寨专出风流公案,这对庄体确是有伤大雅。甄家寨的人出外赶集上店,常见有人半掩嘴角谈论此事,然后“哧哧”发笑。甄山泰本人见到那些外村的寨主,他们也是嬉嬉笑笑,当面“恭维”。甄山泰在地方上是极有脸面的人,听到那些酸溜溜的话,明知是戏弄自己,却不好发作,只在心里不服气:“哼!你们寨子里就没有这种事?”可他无凭无据,这话说不出口,而且他生性刚直,不是那种善于口舌、笑骂自如的人。因此常被人问得面红耳赤,拂袖而去,背后却是一片笑声。
甄山泰在外面受了羞辱,回家更深恨族中败类,太不争气。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也真是色胆包天,任你怎么处罚,偷情弄奸的事还是屡有发生,而且越来越显得多了。老寨主真有点发愁了。他想来想去,忽然明白,看起来,光靠处罚还不行,应当拣那矢志操守的女人,大加旌表。一来在外恢复甄家寨的名誉,以正视听;二来也为族中人树了榜样,以为效法,这样或许有效。
主意打定,甄山寨就暗暗挑选中意之人。他一个一个排查,终于选中了一位年轻的寡妇。
这寡妇叫舒惠芬,才二十一岁,娘家在柳镇,离这儿有十几里地。她和丈夫甄宝是娃娃媒。当初,两家父亲在柳镇酒馆里喝得嘴热了,定下这门亲事。后来,两家父亲先后去世,媒约并没有毁弃。在她十六岁那年,甄宝得了一场“黄病”,眼黄面黄,尿也是黄的,眼看奄奄一息。甄山泰是甄宝的近门叔父,由他一力张罗,把舒惠芬娶了过来。民间把这叫做“冲喜”。据说,用喜庆事冲一冲,病就好了。
成亲那天,甄宝起不得床,由他妹妹云芝女扮男装,代为拜堂。谁知这法子并不灵验,成亲七天,甄宝撇下老母、妹妹和惠芬,一命归阴。
惠芬十六岁守寡,人们不免为之伤情,甄山泰也觉凄然。但有纲常家法,改嫁二字绝难提起,这是命。惠芬倒是沉得住气,为丈夫守孝,夏穿白绫,冬穿黑纱,平日泪眼不干。除了默默地干活,操持家务,无事从不在门口站一站,天不黑就闩上大门,伴着妹妹云芝做针线。外人十天八天不见她说一句话,更不要说笑一笑了。路上遇见青年男子,总要低头绕开。
成亲第二年,妹妹云芝出嫁走了。她一人忙里忙外,白天为婆母端吃端喝,夜晚一床暖脚,从无一句怨言。成亲第三年,婆母去世,这家便只剩惠芬一个人了,孤孤单单。于是每隔一段,她就回柳镇娘家住些日子,或一月半月,或十天八天。娘家也就只有一个老母亲了,没人伺候。惠芬心挂两肠,不停脚地两地跑。左邻右舍们说,也真难为这孩子了。而每次从娘家回来,甄家寨仿佛又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是怕人欺还是怎么的,穿街而过时,一脸惊惶,满面羞惭。一进家门,立刻反手关上,几天闭门不出。
惠芬嫁到甄家寨时,还是一个发育不全的少女,单薄而瘦弱。现在个头又长高了些,越发显得苗条而柔弱了。因为营养不良,俊俏的瓜子脸显得苍白无光,两只大眼湿漉漉的,好像有不可言喻的凄惋和苦楚。但惠芬性格内向,是个有主见的女子,从没有向婶子大娘们说过什么。她的家境本来就贫寒,从自己嫁来,连着四件婚丧事,原有十几亩地已卖得差不多了。尚存二亩薄地,种一葫芦收两瓢,半年糠菜半年粮,春荒时,不得不到地里挖些野菜来充饥,日子艰难得很。但惠芬无怨无艾,只是坚韧而静悄悄地生活,像猫一样无声无息。隔墙甄山泰的院子里,时常高朋满座,酒肉飘香,她从来不看一眼,而且一闻到那气味,就觉得不快。
舒惠芬太不招人注意,似乎也过于洁身自好了。日子过得这样寒伧,如果向甄山泰张张嘴求点帮助,他会不给吗?光是残汤剩饭也够她吃的了。可她不张嘴要,甄寨主又太忙,哪想得起这些琐事呢?他几乎都把这个侄媳给忘了。
那天,甄山泰送客出门,扭转头,忽然看见惠芬挽着野菜篮子下地,不觉心里一动,才蓦然记起,这个侄媳妇倒是合适的人选。
甄山泰顿时释然,决意为惠芬立一块贞节碑。按房分,他们是很亲的,但他并不怕人说闲话。古人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只要真的贤良,这又何妨呢?前年,甄山泰有个近房兄弟强奸妇女,不也照样被他喝令族人乱棍打死了吗?甄寨主秉公论事,是尽人皆知的。
他先让夫人和惠芬透个话。老夫人向来以丈夫的意志为意志,颠个小脚到了惠芬家,一拍巴掌,笑着说:“侄媳妇,大喜!”惠芬一时摸不着头脑,这位婶娘一墙之隔,平日难得来她家坐一会儿,今天突然而至,喜从何来?她搬个板凳让老夫人坐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老夫人对着惠芬左瞧右瞧,再看看侄媳妇的家徒四壁,却整整洁洁,忽然心里一酸,伸手把侄媳妇拉到怀里,疼得心肝儿宝贝似的,哽着声说:“孩子,也难为你了。”惠芬忸怩着挣开了,惶然问道:“婶子,有啥事吗?”老夫人转哭为喜,把要为她立碑的事告诉了她,末了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孩子,你总算熬出名誉来啦!”
惠芬乍一听,惊得嘴唇发紫,转身趴在门上,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泪水哗哗地往下流。老夫人以为她太高兴太激动了,忙劝说:“莫哭,莫哭,这就好了,往下再给你要个孩子拉扯着……”惠芬猛一转身,急忙说:“不!不,不……”
老夫人看她并不乐意,大出意外,软中带硬地说道:“这是你叔要成全你,也是咱全家的荣耀事,可别不识好歹。你叔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一辈子言不更令,可别惹他生气哇!”
惠芬收住泪,面色惨白,怔着,怔着,忽然咬住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老夫人满意地长舒了一口气。她相信惠芬是动了心。毕竟,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立一块贞节碑,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照常例,既要立碑,先布其德。甄山泰一面把这件事申报县府,一面把各寨长者和住在外地的甄姓有身份的人召集来,在家庙祠堂里摆了三桌酒席,商议这件事。席间,他把惠芬如何节孝、如何贤惠等许多功德,向众人说了一遍,大家也纷纷称誉。提起立碑,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哪有不同意的呢?
散席以后,这些人便分头行动,在甄家族中上下广为传播惠芬的贞操。实话实说,反映是多种多样的。有些女人不仅不振奋,反而感到心情沉重,为惠芬叹息起来。尤其那些老年寡妇,回味半生苦楚,竟默默地流起泪来。什么贞节烈女?明明是一个石枷。把人给锁死了。但这诅咒只能在心里,万不敢说出口的。甄家族中人,大多是欢欣鼓舞的,交口赞誉甄山泰为族人办了一件功德事。
立一块碑,大约总计花费十多石麦钱。可是惠芬家贫如洗,哪来这许多积蓄?甄山泰生性慷慨,自己拿出两石五斗麦,其余由大伙自行捐献。消息一出,族中人个个踊跃,这种体面事,谁肯落后呢?何况将来在碑上还要刻上名字,名垂千古。除了那些穷得揭不开锅的,凡是地亩较多,有点积蓄的人家都报名捐献。这家一斗,那家五升,不收谁的就会得罪谁。一连三天,甄家祠堂送粮的人络绎不绝,说说笑笑,盛况感人。最后管事的一算账,竟然收了十二石三斗麦子,加上甄山泰拿的两石五斗,大大超出所需。甄山泰大为感动,更确信这事合乎纲常,顺乎人心。心里又在鄙视那些当初讪笑过自己的寨主:“吓!我甄家寨有如此贞节烈女,你们有吗?我甄山泰一呼百应,你们办得到吗?——未必!”
筹款停当,甄山泰派出十几个精壮之人,去北山采石。北山在微山湖那儿,离甄家寨有二百多里,那山上的石头最宜修碑,青色,呈长条。同时派人在那一带请了一位石匠师傅。这石匠四十七八岁,面如重枣,须如马鬃,凛凛一躯,是个标准的山东大汉。凿石磨碑,刻字雕花,是祖传的手艺,在鲁西南很有名气。
不过十多天,石料运回来了。因为是毛坯,因此很大很重,连同碑料一块大方石,少说也有万把斤。用两辆四*平车,套上八匹大马,从北山拉来,很费了一些力气。
这时,石匠师傅已经先来了。离惠芬不远的一家,有两间空房,就住在那里。甄山泰原说用大伙捐献的麦子,派人为石匠做饭的,但惠芬不同意,要自己管饭,大约是过意不去。甄山泰通情达理,也就同意了她的要求。老实说,这也够便宜她的了。
惠芬变卖家当,破产招待,除了早上,中晚两顿饭都有四个菜,一壶酒。石匠是个豪爽之人,很过意不去,一再劝阻说:“随便吃点就行了,往下你还要过日子呢。”惠芬淡淡地一笑说:“大叔,我穷家破院,没啥好吃的,您老多包涵就是了。”石匠看到,她在说这些话时,眼里闪着泪花,不觉诧异起来。他一辈子不知为人立过多少贞节碑,很熟悉这些做寡妇的心理。有的确是以此为荣,有的完全是被人抬出来,不得已而为之,心里却十分痛苦。他怀疑这年轻女人是否也有难言之隐。再看她家中空空荡荡,不禁万分感慨,如果把大家捐献的麦子接济她过日子,不比立这块石碑更有用吗?可是,他不能说这个话。他无权过问这种事,只能吃完饭干他的活。
立碑是很讲究的。旧时,家里如果有过功名,或者大户人家的女子,石碑的碑座应当是个石龟,碑上有个碑帽。碑帽上有雕花石鸟之类。石鸟玲珑剔透,口内含着哨子,风一吹,会发出鸣叫,十分清脆,风力时强时弱,叫声也就婉转起来,活脱脱真鸟一般。封建社会皇封贞节女,碑帽上还刻有盘龙,中间一个“旨”字,这是最光彩不过的了。如果是一般平民百姓的女子,由族人议立,则一切从简,上面没有碑帽,一块大的石碑安在方石座上就行了。按等级,惠芬当然只属于后一类。
二十多天后,石碑和石座都已磨光凿平,再一个多月,连字也刻好了。虽说碑形简单,但出自名石匠之手,却也雄伟。碑文是请一位有名的老翰林撰写的,字体遒劲。正面右首是“甄宝之妻舒氏贞节碑”,正中四个正楷大字:“柏舟矢志”。左下首是:“民国年月”。碑文刻在背后,大意是:“宝早亡,妻舒氏惠芬筠操霜节,屹如山立,虽终岁饥寒,有百折不回之志,三军莫撼之守令,玉节金贞,感人至深矣。是以族人不忍湮没并请旌赐以柏舟矢志,以慰吾心。”云云。碑文后面刻有甄山泰等二三百个名字,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幸亏石碑硕大,石匠师傅技法高超,不然,还真的容不下这许多乐善好义之恩公。
这一块碑,一共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总算修好了,立碑仪式定在农历十月初二。在这前几天,故道两岸的几十家寨主和上百位绅士名流,都接到了甄山泰的大红请帖。同时,甄山泰派出专人杀猪宰羊,置办酒席。此外,请了两个戏班子,一个是本地柳子戏班,一个是红笛梆。红笛梆善使彩,演到杀人时,一刀砍下去,刀刃没人头皮,血流如注,惊心动魄,仅这一招,常常赢得满堂彩。一般戏班子很怕和他们唱对台。柳子戏以婉约的唱腔负有盛名,但这次还是派出了最强大的阵容。谁知热闹还不止于此。接到请帖的各家寨主一串通,总不能白吃酒席呀,于是共同出钱,从河南请来一个戏班,是豫西梆子。山东一个唱高调梆子的戏班也闻讯赶来,自愿奉送一台戏。这是露脸的事,不怕风光,因此推辞不得,四台戏将要对唱,真有热闹好瞧了。甄山泰亲自定了四出整台戏,有《秦素梅吊孝》、《三娘教子》、《吕蒙正赶斋》、《王三姐住寒窑》。其余可由客人自行点戏。当然,点戏是要开赏的。点戏的多了,唱戏的往往只唱几句,一出戏就算完了。如果连唱几句也来不及,只需走一个过场,也可以。这名色叫“打加官”,一个角色身穿红蟒炮,脚蹬高靴,一手持笏板,一手拿一副簿子,上书“天官赐福”几个字,随着鼓板,在台上走几步,转向后台。然后出来一个人,站到台沿口高叫一声:“谢某老爷赏!”这钱就到手了。凡遇这种场合,光赏钱就收许多。这也是山东那个高调梆子自来献戏的原因。不然,光唱白戏,吃谁?
立碑头一天,适逢农历十月初一。按当地人说法,是鬼节。据说,从这一天开始,四处游荡的阴鬼便由阎王爷收回去,管束起来,大约是搞点思想汇报和集训什么的。这中间,也许要搞点揭发批判,也有的鬼打点小报告之类。阎王爷据此要处分一批恶鬼,罚到阳间做人。据说,人怕死,鬼怕托生。到了来年清明节时,阎王爷又把众鬼放出来,自由活动。可见阴间也是有纪律的。每逢这两个鬼节,世上活着的亲人便去坟前祭奠一番,烧化一些纸钱。
十月初一大清早,舒惠芬便到了坟地,挨个给故去的先人和婆母、丈夫烧化了纸钱。天气清冷清冷的,惠芬跪到丈夫坟前,独自哭诉了好久,才挎起篮子,慢慢回了家。那脸色却渐渐晴朗起来,显得自信而坚定。
中午时,妹妹云芝从婆家赶来了。自从出嫁,她常来看望嫂子。云芝对嫂子有胞姐般的感情。哥哥死后,嫂子没有嫌弃这个危难中的家,默默地挑起家庭重担,打发自己出了嫁,又侍奉生病的母亲,直到把老人安葬。家中应该做的,她都做了。云芝从心底里感激嫂子,对嫂子的个人境遇深深地同情。她真希望她改嫁,她相信母亲和哥哥九泉有知,也会同意的,为什么要让她苦守一辈子呢?她几次来,都想这么劝说,可是欲言又止。云芝知道甄家族规是那样严酷,而且也不知道嫂子是什么主意。当她听说了要为嫂子立一块贞节碑的事以后,像是一锤敲到心上,嫂子再也无法跳出这个苦坑了。今天来,就是怀着深深的怜悯来看望嫂子的。
整整一个后晌,云芝没有出门,和嫂子依偎着谈了许久。说完了体己话,不知怎么,姊妹俩抱头痛哭了好一阵。
吃晚饭时,石匠师傅来了。这最后一顿饭特别丰盛,惠芬把仅有的两只母鸡也杀了。饭后,石匠在惠芬家里待了足有两个时辰,惠芬和云芝给他说了许多话,说一阵哭一阵。这个豪爽的山东大汉,喝了几杯酒,脸色已变得紫红,临离开时,一拍胸脯,硬当当地说:“你们放心,这个话我能捎到,误不了事的!”说罢告辞出门,到住处背起石具褡裢,向甄家寨东门外走去。在寨门口,有人向他打招呼:“师傅,这么晚了还上哪里去?”石匠用手一指寨门外:“石碑还差最后一道工,我去看看。”一直出了东寨门。
东寨门外的十字路口,是个交通要道。贞节碑就准备立在这里,后晌时,甄山泰已派人把碑拖来。四周扎了四个高大的戏台。立碑的高台附近,扎了一个神棚,是准备明天立碑仪式开始时,由惠芬祭天祭地祭先人的。石碑静静地卧在地上,石匠围着看了一阵,又抚摸了一阵。这是他两个月辛勤汗水换来的结晶。他好像有点惋惜,可是没有过多地停留,就离开了石碑,趁夜色浓重,绕过北寨门,一直往西,大步流星去了。那是柳镇的方向。
第二天四更天,甄家寨按惯例四门大开。这时,晓雾弥浸,没有一丝风,除了勤苦的人家要赶到黄河故道里去打柴,或者有急事的人要出门,路上还很少行人。这时,有两个年轻女子,手扯手一前一后,在浓雾中急急地出了南寨门,走不多远,立即往西拐去,时而惊讶地向后面张望,渐渐消失了。
这时候,甄家寨家庙祠堂里,十几位厨师正忙着准备酒席,香气诱人,溢满了整个寨子,许多人家开始起床了。天大亮时,寨子里已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真像过节一样。各村各寨的客人先后都来了,有骑马骑毛驴的,有乘轿的,也有坐轿车的,家庙祠堂前停了好大一片。甄山泰靴帽蓝衫,衣冠楚楚,在大门口和客人们寒暄,一个个拱手让进祠堂。祠堂里搭好的大棚下,足足排了二十张八仙桌子。酒宴开始,自是一番热闹景象。客人们吃饱喝足,已近正午。甄山泰率领各家寨主和名流宾客,满面笑容,慢慢踱出东寨门,立碑仪式就要开始了。
此时,东门外已是人山人海。甄家寨立贞节碑的消息,早已轰动了故道两岸,地里已没有什么活,谁不来看热闹呢?连轻易不出门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来了,按此地规矩,这种场合是允许她们抛头露面的。
甄山泰把客人们安置在备好的座位上。这里也是一个台子,是用十几辆大平车拼起来的,上面铺着门板之类,位置在四个戏台中央,客人坐在上面,可以随意看哪一台戏,也可以随意点戏。甄山泰环顾四周,万头攒动,许多人指指点点:“这就是甄寨主!”甄山泰隐约听见,微微一笑。他开始检看准备情况。东寨墙上八门土炮斜指蓝天,是准备做礼炮用的,里面封装些*,没有“硬料”。神棚周围,十几挂鞭炮已经用竹竿长棍高高地挑起来。四个戏台上,鼓乐班坐在前台,单等仪式开始,就乐炮齐鸣了。
甄山泰很满意,正要开始,忽然想到石匠师傅还没有来,立碑是要在他指导下进行的。于是赶忙派人去叫。他有些懊悔,早上吃酒席时应该让他也参加的呀,自己太忙,一时疏忽,怎么下人们也忘了呢?
他来不及抱怨下人,又派人去叫惠芬,她才是今天真正的主角。
这时天已到了正午,石匠和惠芬还没有来到,不仅甄山泰发急,连客人和看热闹的人也都急了。好一会儿,派出的人终于回来了,一脸惊慌,把甄山泰喊下台子,耳语了一阵。甄山泰脸色大变。正在这时,云芝来了,甄山泰一把拉住,领到一旁,低声而紧张地问:“你嫂子呢?”
云芝淡淡地说道:“我嫂子改嫁走了。”
甄山泰大叫一声,顿时昏厥在地上。客人和所有的人霎时大乱,预感到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纷纷猜测耳语:
“出了什么事吗?”
“石匠还没领工钱呢!”
“那寡妇咋也没来?”
“死了吗?”
“死了倒好,怕是跑了!”
“我早起抬粪,看见甄家寨西边河洼里,有一个后生牵一匹马在那里,像是等人。”
“你认识吗?”
“看不大清,好像是柳镇的小铜匠。”
“糟糕!”
“是糟糕。”
事情大白,舒惠芬确实跑了。她和那位小铜匠是邻居。
半个时辰以后,甄家寨东门外人马散尽,嬉笑声传向四面八方。人们并不觉得扫兴,这比看戏还新鲜,还有味。
甄山泰丢尽脸面,大病三个月,从此辞去寨主,再也不管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了。
事隔多年,甄家寨的寨堡早已坍塌,人们有时还谈论起这件事。但庄稼人爱讲公道话,他们说,从那以后,甄家寨反而再也没有出过这一类有伤风化的事,真的!
这有点奇怪。怪在哪里,许多人至今不明白。
《钟山》1983年6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