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府花厅内。
坐在主位上的白莲娘娘荆相月很生气,因为她觉得吴忠承这厮越来越不听话了。
平日里倒也凸显不出,可一到了关键时刻,比如眼下,吴忠承的狐狸尾巴便彻底露出来了。
“吴中承,那日我让你去拜访县令,叮嘱过你要暂避锋芒,示之以弱,莫要多生事端,为何你要擅作主张资助钱财用以修缮城墙?”
吴忠承养气的功夫很好,迎着荆相月锐利的目光,他恍若未觉,只眯着笑眼拱了拱手:“娘娘,稍安勿躁,其中尚有内情,容在下细细禀明。”
荆相月咬牙冷哼一声:“最好如此!”
抿了口茶,吴中承慢条斯理地笑道:“娘娘,今年开春以来,天气极为反常,降雨颇丰,已连下十数日而不止,城外庄户已有被淹之危。
另外,我派人出城探访过,城外瞿水河水流奔涌,涨势明显,依在下之见,只要这雨势头不减,不日,或有洪灾将至……”
说到此处,吴中承停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张茯苓。
张茯苓不笨,自然能明白他的意思。
她皱眉道:“你是说,趁此洪灾之际,趁乱夺取安县?”
“娘娘果然聪慧!”吴中承不出所料地奉上一记马屁,“自古天灾之后必有大乱,此次洪灾亦然。
只要城外瞿水河泄,洪水席卷城外各庄,届时灾民遍地,沿河各县必然生乱。
如今圣教虽然没有骤然举事便能席卷天下的实力,但经过多年发展,人数已然不少,更何况大多武艺不俗,不是寻常兵卒能比拟,只要咱们能抓住机会,裹挟这股流民,圣教便已得天时,必能成势。
吴家添为圣教私库,收藏虽算不上巨富,但也能称得上可观,钱粮辎重一应所需之物,足以支撑圣教起事之后一段时日的需要。
在下断言,只要娘娘能趁此天时良机举大义而行王事,天下志士能人必定景从。
届时,我圣教占此险关,又得地利,进可攻退可守,尽展吞吐天下之雄心!”
吴中承一连串的白日梦没有让荆相月晕头转向,反而让她更加警惕。
依她所想,造反肯定还是要造反的,白莲教渊源极远,天下之大所传者甚众,但荆相月这一支可以说是最正宗的一支,造
反的宗旨可谓深入人心,时时不敢或忘……
但,也绝不该如此仓促。
大明朝虽然颓相已显,远京各地矛盾严重,人怨渐沸,但至少军事还是不能轻视,以她这支白莲眼下这点实力,想要席卷天下,成就大业,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倘若过早站立山头,便成众矢之的,无异于自招祸患,反受其咎。
更何况,吴忠承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焉知心里藏着什么龌龊心思?
不得不防。
荆相月沉思片刻,心中已有决断,抬头看向吴中承,神情似笑非笑:“如你之言,修缮城墙是要里应外合?”
“正是,娘娘以为可行否?”
“呵呵……”荆相月面容一冷,断然道:“不可!”
如此决断似乎乱了吴中承的心境,霎时间瞪大了平时不肯对世人展露的豆眼:“娘娘,为……为何啊!”
荆相月站起身,那双藏于袍下的修长浑圆的大腿绷得笔直,背对着吴中承,道:“先不说里应外合的计策直白如斯,断然骗不过张涛和那秦时,成功几率渺茫。
且我圣教筚路蓝缕多年,如今刚有起色,虽有些家底,但无论钱粮兵将各个方面远不能与朝廷相拼,此时举事,为时过早。
另外,我圣教虽行造反之事,却也需民心所归,未行教化便仓促举事,灾民未必肯忠心相随,此举虽得天时,却有失人和,不可为之。”
不得不说,荆相月作为造反头子,生的漂亮丰润不说,眼界也不凡,或许还有些造反者决计不能拥有的菩萨心肠。
吴中承心中冷笑,表面上却仍极力坚持,一幅誓要为圣教打天下的激昂形状。
“娘娘!如今天时地利占尽,纵然折损些人和又有何妨,成大事者皆有大魄力,世上岂能有十成把握之事?如若尽力即便五五之数也可奋力图之。
况且我圣教起兵夺取安县,胜算,又岂止五成?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万不可坐失良机啊,娘娘!”
吴中承身材矮胖,声音尖细,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手舞足蹈,颇为滑稽。
荆相月懒得听他聒噪,转过身大手一挥:“无需多言,你只需安分守己操持商事,其余之事莫要多理,我自会决断!”
吴中张了张嘴,嚅嗫半晌最终还是选择闭口不言,点头坐下。
演得挺像,荆相月暗自冷笑,吴中承这厮这些年对自己越来越不放在眼里,时常有僭越之举。
听闻师傅说,当初见他为人机敏,动用家底让他在安县站稳脚跟,那时吴中承颇为听话,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多问一句,彼时虽未露相,但师父临终前还是嘱咐于她要小心此人,或有反骨。
起初还未在意,以为师傅多虑,但近几年来吴家势力愈大,吴中承便愈加放肆。
虽然表面上对自己恭敬,但却时常妄想参与教中大事,如今更是胆大包天,举事这等大事,这老匹夫竟然敢瞒着自己暗中谋划!
实在嚣张至极,哼,还装出一幅为圣教打算的模样,教人作呕……
突然,荆相月似是想起什么,看向吴中承的眼神愈发冰冷。
“我问你,城外庄户有我圣教之人布方传道,而后被县令抓获,已有数起,此事……你可知道?”
“啊……”吴中承抬起头脸色茫然,甚至还带着点献策被拒的晦暗,“娘娘,此事我闻所未闻。”
荆相月直直盯着吴中承,半晌,脸色才有所缓解,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即将踏门而出之际,她又顿住脚步,微微偏过脑袋,话音传来:“吴家主,此多事之秋,你吴府太大,恐不易守,我待会儿遣派几名私人护卫为你保护后宅,以免被他人所趁,哦,她们皆是女流,这点你尽可放心……”
言罢,不再理会身后的吴忠承,迈开大长腿便出门而去。
吴中承一愣,随后弯腰行礼。
“吴某,多谢……娘娘!”
荆相月离去后,吴中承那肥胖的身体挤在椅子里,脸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活像被塞进去的一坨肥肉。
几息之后,吴康脸色难看地从一小门处撩开门帘进厅,走到面无表情的吴中承身边,低声道:“爹,娘娘这是……”
吴中承猛地挥手止住吴康的话头,先是轻笑出声,而后脸上的肥肉似是控住不住般逐渐扭曲,如一条条纠缠翻滚的虫子,狰狞可怖。
下一刻,“啪!”的一声脆响,坐椅扶手竟是被吴忠承生生掰断一截。
雨渐大,似欲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