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在做噩梦。
这里一片混沌,不知是什么在尖叫狂吼。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猩红,咸津津的风呼啸着,带来让龙不安的血的味道。
这是什么?鲜血吗?战火吗?
在我眼前缓缓展开的,是一幅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山林在燃烧,大地在燃烧;天是黄的,风是黑的;血水化作溪流汩汩而下。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张张嘴,嘴唇像是被粘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是我们的山林吗?我的朋友们呢?他们还好吗?
一个个熟悉的身影窜进我的脑海,凌汐、天桭、皓峰,还有……她,那个最可爱,最灵动的身影,她……她怎么样了……
“墨玲……墨玲……”我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音节,“墨……墨玲……”
“在呢……我在这儿……”
好亲切的声音……她就在我身边……她没事……我欣慰地想着。
“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噩梦?
对,我好像在做梦——
我浑身一个激灵,一骨碌爬了起来。明媚的阳光一下子直射在脸上,照得我睁不开眼。我胡乱用爪子抹了把脸,撬开打架的眼皮迷茫地扫视周围。
这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干净整洁的山洞。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从呱呱坠地到成长为朝气蓬勃、英气逼人的龙群领袖,这儿承载了我太多太多的回忆。洞顶悬挂着艾叶,地上铺满柔软舒适的干草,墙角堆满甘甜可口营养丰富的水果干。我身子底下是一张简单的木头树叶床,足以奉献给我一晚清爽凉快的睡眠。怎么看,这里都是每只龙都喜欢的温馨小屋。而如今,已经不是我自己独居一室了,因为——
“怎么样,好点了吗?”那个活泼的声音再度响起,“大早晨起来,做这种梦真够不愉快的。醒醒吧,森林和大家都好好的呢!”
我定睛一看,墨玲正坐在我面前俏皮地笑着。
“还好吧,幸亏不是真的。”我心有余悸地长吁一声。
“难得你睡觉还能想着我!”她亲昵地拍了下我的龙角。
托超感的福,墨玲不用问就可以知道我梦见了什么。因为梦里龙对大脑的掌控是最弱的,只要稍加探索就可以洞悉龙的梦境。
在梦里我们是透明的。
“咦?什么味道,好香啊!”我的鼻子忽然捕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味。
大厅的火堆上正架着一个圆口大肚的瓦罐,里面沸腾着金黄色的早餐粥。我凑上去闻了闻,鲜甜的气息顿时使我两眼发光:“这粥好好吃的样子,墨玲,是你做的吗?”
“是本小姐做的。”墨玲笑了,“尝尝吧,新鲜的蜂蜜和燕麦!能尝到本小姐的手艺,你可真是幸运啊!”
“谢谢啦,大小姐,对了——”我的脑中忽然冒出一个点子,“要不然咱们送给凌汐一些吧,他受伤了,需要更多的营养。”
“好吧,让他也尝尝我的杰作!”墨玲爽快地答应了。
“你真好,墨玲!”我激动地将她拥入怀里,甜蜜地吻在她的唇上。
踏出洞穴,踩着沾满露珠的青草,我们走向另一边凌汐的房间。
走入凌汐的住处,第一感觉就是干净朴素;洞里一尘不染,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药香;摆设只有一张床,一块岩石和一只木盆,都是时间久远但整洁如初的物件。我端着粥走进去,凌汐正躺在树叶铺成的床上,身上的一处处伤口敷着消炎镇痛的草药。
“嘿,凌汐,看看这是什么?”我一进门就叫着,“新鲜的蜂蜜燕麦粥,你嫂子亲手做的!怎么样,好些了没有?快来尝尝吧,还是热乎乎的呢!”
凌汐看着我,眨巴眨巴眼,两行泪就掉了下来。
“怎么,怎么了?”我一下子愣了,“你不喜欢?还是伤口疼?”
“不是……谢谢……谢谢你,青罡,还有墨玲!”凌汐揉揉通红的眼圈,“我只是感觉……我连救人都不会……最后那么可怕的‘统御’差点杀了人……我怎么这么没用……还连累得大家替我忙里忙外……”
我轻轻把粥放在岩石上,蹲坐下来认真地看着这只小白龙,看着他盈满泪水的眼眶;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没有龙比我更熟悉他的性格,凌汐的心就如同他的外表,单纯而敏感,一句话就能使他欢呼雀跃或者黯然神伤;偏偏命运捉弄,他的能力却是他难以承受的可怕,简直像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一只单纯善良的龙拥有这样危险的力量,绝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是时时刻刻扎在他心上、一碰就会滴血的尖刀!
没有一番发自肺腑的谈话鼓励,他很难自己走出自责的阴影。
“没必要难过的,你已经很努力了。别忘了,你拥有的力量并不是什么坏东西,而是一个还有待你开发的宝藏。你要学会利用它,掌控它,才能把杀戮变成拯救。凌汐,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龙!”
“真的?”他泪光莹莹地看着我。
“真的,当然是真的。”我衔起早餐粥,“来,趁热喝吧!早点把身体养好,咱们加油,继续训练!”
“好!”凌汐擦擦眼,低下头呡了一小口,“噢,好甜!谢谢你们,青罡,墨玲!”
“不谢,早点恢复!”我笑了笑。
走出洞穴,墨玲戏谑地说:“怎么?雄龙可是‘有泪不轻弹’,怎么凌汐到了你面前像是换了一只龙?快说,大名鼎鼎的龙群‘三剑客’还有什么隐情啊?”
“这能有什么?”我轻轻叹了口气,“十几年前,凌汐出生时,他的身体便是银白色。白化病导致的虚弱使他从小无法与其它同龄龙一起玩耍。那时他还小,奇怪为什么只有自己浑身雪白、双眸赤红。有一天,我和天桭与他不期而遇,成为了他仅有的朋友。尽管我们尽全力帮助他,但后来凌汐还是意识到了自己与其他龙的区别,从而敏感、内向而自卑。他像孩子一样善良和单纯,不想让其他龙为他担心,自然,有什么事情,他也只肯与我们敞开心扉。”
“真的吗……可怜的凌汐……”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了大厅中央。大家劳累了一个通宵,都缩回洞里补觉去了,故而往日热热闹闹的火堆旁空无一龙。我边走边回忆着,竟忽视了身边触手可及,蠢蠢欲动的草堆——
呼啦!
草堆里一下子窜出个大家伙。
“妈呀!”我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后退两步护住墨玲,“什么鬼啊!”
没想到墨玲比我主动得多,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一记重重的飞爪便招呼了出去——
“哎呀!”那个东西猝不及防,被打得仰面倒下,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墨玲还要追击,我隐约听着耳熟,急忙叫住她:“等等,天桭,是你吗?”
“不是我还是谁?”捣蛋的金龙狼狈地站起身,那一爪子结结实实揍在了他帅气的脸上,此刻已经能看出肿起老高一块了,“嫂子,你下手太狠了吧。再用力点,你们的婚礼就没有龙主持了!”
“行了,还不是你自找的。”我没好气地说,“对了,你弄这么一身脏兮兮的干什么?”
天桭身上涂抹了一层奇奇怪怪的褐色东西,厚厚地一直从他的脖子覆盖到爪子。我吸了一下鼻子,脸色一下子不好了——这玩意的味道让我联想到烂泥。
“你……不会掉厕所里去了吧……”墨玲捂着嘴似笑非笑。
“哪里,瞧你们说的。”天桭看看自己身上,得意洋洋地解释,“知道吗,我研究了猎人的武器,发现它是靠一种细小的金属颗粒杀伤目标的。虽然有‘天盾’,但我还是需要一件随身的防具保护。所以我就想到了野猪自制的‘泥土甲胄’。别说,加上树脂和木屑,比原来单纯的泥巴结实了不少啊!青罡,你要不信可以咬我一口,试试它好不好用!”
“别别别,算了算了,我怎么能不信呢?”我连忙谢绝天桭的盛情邀请,我可不想大清早嘴里就带上臭味。
“好吧,我也承认味道不太好闻……”天桭低下头闻闻自己身上,克制不住作呕道,“河边的淤泥就是这个味,没办法,科学需要献身精神……”
“好吧,你自己献身就够了。”我急忙把天桭推开,“好好洗个澡去!弄不干净不许回来!”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龙群才算真正苏醒。大家哈欠连天地钻出洞来,互相早安(实际上都快中午了)。我忙着给火堆添柴准备食物,各种嫩芽嫩叶、水果干,还有美味的水产和香甜的蜂蜜。
“嘿,青罡!”晴烟叫住了我,他是一只青色的雄龙,比我大两周岁,却是我们之中最年长的了,“今天什么时候开始训练呢?”
“下午准时开始,当心老胳膊老腿,老大哥!”我调侃晴烟道,龙群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喧哗声中,我下令快吃快喝,养足精神加油备战。
“凌汐怎么样了?”银澜咬了一口水果问,“应该没事吧?”
“我没事!”一个熟悉的倔强声音传来。我们齐刷刷地回头,凌汐扶着墙站在那里,看起来精神焕发。
“我必须加强锻炼了,连只老狼都打不过,我还叫什么雄龙!”他掷地有声地说,“我今天一定要参加!”
“过几天,等你身体好了。”我不容置疑地拒绝。
“对啊对啊,你现在还有伤在身,以后机会多的是!”大家纷纷附和道。
“不行,除非你们把我捆在洞里!”小白龙脾气上来,倔在原地不走,“否则我一步不动!”
“没办法,你……”我犹豫了片刻,“跟着皓峰吧,让他多照看一下你。”我明白凌汐一旦犟起来简直像头驴。
“明白!”皓峰响亮地答道,“保证寸步不离!”
盛夏最炎热的时候当属晌午时分,我们顶着毒辣辣的阳光,爪踩如同火炭的碎石来到山谷里。在三伏天气里,只有那一条涓涓的小溪才能带来些许凉意,但我们对它的盛情呼唤置若罔闻。龙身上没有汗腺,高温让我们如身在炼狱一般,个个把舌头吐出老长。我看看烈日下远处的一片空地,毫不迟疑地下令:“就这里,我们要模拟监视这个地方。一队左翼二队右翼,凌汐和皓峰树上,时间两个小时,开始行动!”
没有任何讨论,只有我的命令在超感网络中飞速的传递。不到一分钟,大家已经就地伪装,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里了。
我也趴在草丛里,放松呼吸,使自己与环境融为一体。头上火一般的阳光、像烤箱一样的闷热树林、讨厌的飞来飞去的虫子都被我“屏蔽”了,余下的只有目标,和一双警觉的眼睛。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的朋友们伏在蚊虫密布的树林里倍受煎熬。看着大家受罪,我的心也会疼。但是我知道,现在受罪总比战场上受死强的多。大自然就是最血腥最残酷的沙场,我们做不到顶尖,就会被无情地淘汰。
两个小时一分一秒地熬过去了,但我丝毫没有出声停止。所有龙都没有,而是继续忍受着。如果说刚才只是在考验耐力,现在考验的则是我们的责任感、彼此的信任与对集体的服从。没有我作为领袖的绝对威严,就没有这样钢铁般的令行禁止。
其实,这些都是逼出来的,都是在一代代的喋血进化演变中逼出来的,是用他妈的不知道多少活生生的命换出来的。
一直到太阳西斜,我才发布警戒解除的命令。疲惫的龙们已经站不起来了,只是踢开束缚自己的伪装,翻个身,长叹一声:“唉——”
“大家都是好样的……”我有气无力地说,“凌汐,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凌汐回应道,“说实在的,你不该给我照顾,把我安排在树上的。”
“这可不是照顾,对不对,皓峰?”
没有回应。
“皓峰?”我连叫几声,隐隐感觉一丝不安袭上心头,“皓峰,皓峰?你在哪儿?”
一秒后,我听见了皓峰的回答——
“全体注意!全体注意!”他的声音紧张急促,如临大敌一样,“西面发现不明生物,正在向我们前进!立刻隐蔽,所有队员,立刻隐蔽!”
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熟悉的脚步声,皮靴与地面碰撞,发出咔哒、咔哒清脆叩击声,如同噬血的黑袍死神,在狞笑着抚弄巨大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