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退朝后,端王便守着他咒咒念了半宿,直说得他满心烦恼,眼冒星光。奈何面前这个不比旁人,是他素来最敬重的皇叔,便是百般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听了。
此刻见他说得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离谱,延陵澈少不得叹一声气道:“七皇叔,您便非得这样逼朕么?莫说皇后此刻还怀着朕的孩子,便是没有,那也是朕心爱的女子。便看在朕的面子上,您便不能对她稍稍改观么?终究,芷湮只是一个深宫妇人,何至于就到了让您这样百般忌讳不喜的地步?从前的人愚昧无知,都骂西施美色亡国,焉知一切是吴王自身的罪过。西施,不过是替他背了一世的骂名和唾弃罢了。岂知一个女子负有倾城的美貌竟也成了罪过!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七皇叔是最明事理的人,何以竟这样不能放过朕心爱的女子呢?朕自认,绝不是吴王之流,也断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子沦为西施那般的悲惨命运。”
这一番话,倒难得堵住了端王的嘴。他站在那里,幽亮睿智的黑眸望着延陵澈微微发怔,倒像是有些触及心事的伤感模样。
许久,他才悠然长叹一声:“你和你母后长得可真像,不止模样儿像,就连说话的语气神情,也是一模一样。本王方才彷佛以为,自己是见到她了。”
那眼角一闪而过的莹然之光,必是他的错觉吧。七皇叔素来是最刚强坚韧的心性,便是在昔日征战西北,拔剑指天杀敌之时,也不曾见他脸上有丝毫动容之色的。而摄政王多年来的跋扈张扬,他也不曾放在眼底,只是默然以对,反倒令摄政王多了几分顾忌。这样威武不能屈的七皇叔,怎可能因了一时的忆及往事而流泪呢?
更何况,他的母后,可是他的皇嫂,是他的妻姐。总不能,七皇叔对他逝去的母妃怀有私情吧?
延陵澈摇了摇头,暗自笑自己想得太离谱了,想着七皇叔今日的伤感,必是怜惜自己的妻子,爱屋及乌罢了。只是这样的爱屋及乌,他却是要借来用上一用的。
他走过去扶住端王的肩膀,带着一丝怅惘的笑意道:“若是今日母后还在的话,见着朕能寻着一个可心可意的女子相伴一生,想来她也会为朕感到欣慰的。七皇叔说,是也不是?”
端王眼底的那丝迷惘神色褪去,转而变得清明,淡淡一笑道:“皇上真真是聪明,见着本王触及往事伤怀,便想借此来打动本王么?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终究不是一日之功可改变的呢。”
延陵澈很快接过了他的话头,“那也无妨。只要七皇叔从今日起愿对芷湮改观,今日改观一点,明日再改观一点,终有一日七皇叔也会喜欢她这个侄儿媳妇的。”
他没有说是皇后,反而将纪芷湮说成是端王的侄儿媳妇,分明是借着亲戚间的情分在讨好他了。这样的用心良苦,端王不能不领情。
终究,延陵澈是他的侄子,更是一国之君。君王的颜面,到底还是要顾及的。
端王叹了声气,紧接着便松了口道:“皇上已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本王若是再不领情,便显得有些太过不近人情了。只是本王既答应了从今往后对皇后改观,皇上投桃报李,是否也该对今日之事做出一些退步呢?终究咱们往后要从摄政王手中将大位夺回来,还有许多需要倚仗靖远侯他们的地方。若只是为了今日一点子小事疏远了他们,反倒是不值了。再者本王说上一句,皇上今日行事,未免有些太过偏袒。”
这样的话,便是端王不说,延陵澈心里亦是清楚得很的,只是他拉不下脸来承认罢了。
沉默了片刻,延陵澈才抬起头来重新笑道:“苏喜,你在外头探头探脑地做什么呢?打量着朕许久未打你了,皮肉又痒了么?”
端王回过头去一看,门扉上映着的一个贪来探去的圆脑袋,可不就是苏喜那个滑头么?他忍不住一笑,心下亦有几分猜到了苏喜趴在门外是在干什么,存了几分顺水推舟之意,倒也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
门扉缓缓打开,苏喜先是露出一个赔笑的圆脑袋,而后才慢慢将身子挤进来,讪讪道:“给皇上请安,给端王请安。”
延陵澈心中亦是觉得好笑,面上却绷得紧紧的,摆手道:“也不须你给朕请什么安了,你只说,方才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外是做什么呢?难不成,你是在窥探朕和端王说话?”
这最后一句,他原是逗着苏喜玩的,不想他却当真了,当下吓得跪倒在了地上不住摆手道:“没有没有,便是再给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是不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的。”
延陵澈自然知道他不敢,遂轻哼一声,“那你躲在门外鬼鬼祟祟是做什么呢?”
苏喜抬起头来,眼珠子转了转,笑道:“皇上,靖远侯和王、梅二位大人在殿外候着想求见您呢。奴才是被他们求得没有办法了,是以才过来瞧一瞧皇上可和端王谈完了,也好禀报一句。”
其实他方才躲在门外听得七七八八,早已猜到延陵澈的心意,这一句,不过是白问罢了。
果然,延陵澈沉吟片刻,转向端王笑道:“如此,朕今儿便卖七皇叔一个面子。你去宣他们进来觐见罢。”
苏喜不想事情竟办得这样顺利,当下便含笑一溜烟地小跑去了。
就在延陵澈微笑之际,忽然听见耳畔传来一句:“其实即便本王不劝,皇上今儿也是打算要见一见靖远侯他们的罢。欲擒故纵,皇上的计谋是愈发的好了。”
延陵澈不过淡淡一笑:“这也是七皇叔多年教导之功。”
端王很快去了,迎面撞上靖远侯等人的时候,相互执手作礼,瞧着原来大殿上意气风发的三人,此刻却只剩小心翼翼的神色,不觉感叹延陵澈智谋心计更胜出自己许多。
喜怒不形于色,怒而不作,喜而不言,这才是真正的帝王策吧。于不动声色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其实,所有的人,都被骗了。
行走如风时,衣袂翻飞似雪,露出内里的绛紫飞龙祥云图纹,刻着一朵娟秀的解语花。那样的格格不入,恰如那个深藏在端王心中多年不曾言说的秘密般,是不可对人言说的。
出去时,他抬首望一望天,极轻地微笑起来,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感伤,心底默念道:解语,皇上如今已然长成,我也总算是不负你当初所托了吧。
延陵澈的生母,乃是同样出身世族名门的千金,闺名便是解语二字。
那,自是另一段经年旷世的情缘了。
于她,是不可求;于他,是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