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芷湮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内砰砰跳动的声响，强自镇定，抬头道：“皇上为什么会和臣妾说这些？”

若在从前，她的六哥对她说这些并没什么出奇，然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深不可测的帝王。以他万圣至尊，何必去和一个妃子解释这些呢？

延陵澈的眸光如夜明珠般柔和，光华熠熠，深情若斯地望着她道：“因为，朕不想看见你不开心。”

“……”

“朕看得出来，你方才听了朕的回答，心中并不快活，倒反而流露出些许悲伤之色。朕不知道你为何会如此，但朕总是想见到你开怀些。芷湮，朕要你快乐。”

芷湮，朕要你快乐。

这句话直直撞到她的心上，瞬间就撞疼了她的心，余震久久不去，她望着他，忆及往事，怔然落泪，“皇上……”

脸颊传来柔软的触感，竟是他俯身轻轻吻去了她的眼泪，别样的温柔渐渐传递到她的心上。那一刻，她忽然就心软了，告诉自己：便再信他一回吧。

心结一解开，余下的事便显得顺理成章得多了。她甚至有了洗手亲自为他煮茶的闲情，只消一声吩咐，宫人们便会将她所需的东西低头送进来，复悄无声息地退下。

延陵澈衔着一抹极淡的笑意倚在榻上，看着身侧女子端立茶案前，如行云流水般的冲、泡、提，一气呵成，云雾散开间，便有隐隐的茶香弥漫室内，是他素日最爱喝的杭州龙井。

他闭眸深深吸气，赞叹道：“皇后竟泡得一手好茶，果真是教朕大开眼界。”

纪芷湮已端来一盏白玉青瓷杯奉到他面前，微笑中带着一丝期待道：“皇上且尝过了再说好与不好罢。”

延陵澈含笑接过，只揭开茶盖，便觉得茶香扑鼻，更见茶叶在杯中逐渐伸展，一旗一枪，上下沉浮，汤明色绿，历历在目，仔细观赏，真真是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他轻轻吹了吹，呷了一口慢慢品味，方徐徐微笑道：“朕从未喝过这样好的茶，想必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吧。”

同样的话，三年前他便曾说过的，只是他却忘了。

三年前离别在即，她为了给他送行，特地将苦学多日的茶艺拿出来，亲手设案为他泡制了他最爱喝的杭州西湖龙井。彼时郎情妾意，他也曾执着她的手说过这样的话。

他说：“湮儿，你今日泡的茶真真是我这一生之中喝过最好喝的茶了。不为别的，只为你待我的一片心意，我这一生必不负你。”

言犹在耳，却忘得这样干净。可见男子的誓言，便如天上的云烟般，轻轻一吹便会消散不见，委实当不得真。

又或者，她和他的一生一世，便只是过去那六年？三年相恋，三年分离，然后再见便如陌路。若果真如此，那也太过凄凉了。

延陵澈一径品着茶，忽然发现女子不知为何满面悲伤，双眼噙泪，彷佛是难过到了极点。他心下一疼，放下茶盏，伸手握住她的手，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纪芷湮转首看他，神色渐渐清明，彷佛方才眼中满溢而出的悲伤不过是延陵澈的错觉，她弯唇淡淡一笑：“没什么，臣妾只是想着一生一世那样长。臣妾和皇上，也不知能相守到几时。宫中皆传，入主未央宫的女子是活不长的。臣妾只怕自个儿命薄，倒白白辜负了皇上的一番情意。”

这一番话，是自伤，也是试探。

他伸手将她狠狠拥入怀中，声音掷地有声：“朕会庇佑着你。若九天神佛真要取你的性命，那朕便将自己的寿命匀一些给你。朕与你的一生一世，自当是要白头到老，谁也不许扔下谁先走的。”

自古皇帝是最惜命不过的人，个个嫌自己的阳寿不够长，千方百计还要去寻求仙丹妙药，延年益寿，以求长生不老。然而此刻，竟是她听错了么？他竟说愿将自己的寿命匀一些给自己。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彷佛是有些不敢相信，更多的是动容，声音颤抖得彷佛是在呜咽：“皇上方才说什么，要将寿命匀给臣妾？皇上乃是一朝天子，怎么舍得……”

他深深地望入她眼底，柔情蜜意，轻而认真道：“为了你，朕没有什么舍不得的。芷湮，朕要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朕待你好，是认真的。”

心念一动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了秦观的那首诗——《鹊桥仙》，缠绵悱恻，诉不尽的柔情蜜意。彷佛受了蛊惑般，她轻启朱唇吟哦：“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首吟罢，她峨眉轻蹙忍不住加了一句：“臣妾很喜欢秦观的这一首诗，却很不喜欢这最后一句。若无那朝朝暮暮的相守相依，又何来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秦观糊涂，不知诓骗了多少无知女子，臣妾断不做那样的人。”

延陵澈挑眉，愈发显得他五官秀致，调笑道：“那么依皇后所言，便是想和朕朝朝暮暮厮守一生了？”

纪芷湮竟也不否认，点了点头道：“臣妾的确是这样想的，皇上呢？”

不知为何，她的话竟让延陵澈心中大快，竟是说不出来的畅意快活，搂紧了女子的腰肢，含笑道：“朕自当不负卿的一片相思意。”

女子如雾色般紧绷的眸子便逐渐清明开来，嫣然一笑，端丽无方。

许是在窗前站得久了，终是受了些许风寒，延陵澈听见女子轻轻打了个喷嚏，眉头蹙紧，不由分说地拦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温暖的寝殿内走去。

他将纪芷湮安顿在柔软的竹榻上，又去寻了一袭白狐大氅来将她从头到尾地给包了个严实，只露出一张莹洁如玉的小脸，乌溜溜的眼珠子无辜地转动着，看着看着，竟也有了几分狐狸的狡黠之气。尤其是她周身披着雪白的狐皮大氅，远远望之容色俏丽，妩媚无方，可不就是活生生的一只俏狐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