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御看着他母亲失神的目光,低声说:“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娘?”
狭窄的缝隙,晃动的光影,飘过的衣袖,突然无力垂落的苍白的死人的手。
大温、夫人骤然站起身,厉声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苏御当县令的几年时间里,查过好几宗案子,他盯着大温、夫人:“你看到了。你看到了周萌去父亲的院子,也看到了她被抬出来,对吗?”
大温、夫人痛苦闭上眼,那张秀丽的脸孔整个的扭曲了。她鼻翼快速翕张,承受不住地朝后晃了晃,苏御连忙扶住母亲。
“你不要再说了。”
其实大温、夫人的反应比较慢,她在当时只觉得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对,但却没有察觉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直到那脚步声匆匆远去,再悄无声息地提着几盏灯笼回来,大半夜的,几个人飘在苏家窄窄的一条甬道上,宛如鬼魂。
等人散了,再也不可能出来了。她才心思沉沉地往外走,而后,在通往苏澈之所住院子的小道上,她不小心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只黑色的绣花鞋。
玄黑色的致密布料,泛着润润的一层光,显然是上等货,上头只用细细的米粒珠串成了几朵装饰花,显得素雅沉稳。
大温、夫人心脏乱跳,将这只绣花鞋捏在手里,而后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想将绣花鞋丢了,可几次三番终于还是留下下来。藏在了一个非常隐秘稳妥的地方。
“娘,和爹合离吧……”苏御痛苦地恳求她。
他见母亲仍旧不出声,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抖动,便一狠心说:“周萌死的如此蹊跷,周家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如今他们天天在京兆府闹事,那京兆尹是皇帝亲赐的官职,他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肯定会下令开棺验尸。娘,很多事情一旦开棺就不可能瞒得住,你跟爹结褵二十余载,福气没有享受到,苦头却吃了不少,如今若仍旧跟着父亲一条路走到黑,怕是今后苦头更大。”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大义灭亲不成?”大温、夫人听到这里,竟是勃然大怒,抬眸异常犀利地盯着苏御问道。
苏御又是一愣,半晌才苦笑:“我既无资格,也无实证,我怎么大义灭亲?”
其实他心里的念头,确实是让大温、夫人先和他爹合离,两人再无夫妻关系了,大温、夫人再行说明,既避免了亲缘相避的原则,又至少能保住他母亲不受牵连。
大温、夫人显然是执迷不悟的,苏御虽然心里焦灼,也知道二十多年的习惯,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他暗自说服自己,千万不要急躁,慢慢来。
“娘,你睡里间歇息一下,我在外间,若你有什么事儿,直接和我说就是。今晚就在这里好好歇着吧。”
他刚要出门,大温、夫人突然说:“若你爹真是杀死外甥女的凶手,你会怎么样?”
苏御苦笑:“我大概会请辞,离开京城,回归乡里。也算求一个心里安稳太平。”
大温、夫人愕然:“真要这么做?”
苏御点头说:“必须如此。”
“对你的牵连就这样大吗?”
苏御说:“娘,朝廷中事,就是这样,若我有一个犯下大过错的父亲,我还能在朝中任职,别的人不说,周家第一个不依,刘国公家恐怕也过不去这个坎儿。”
周萌虽和刘邵麟的感情不和睦,已经闹的满城风雨,但她到底是国公府的媳妇,到死为之,那纸休书也尚未真正奏效。
因为涉及到世家女的休弃,断不是一张休书就能万事儿的。势必要经过一连串的手续,包括陪嫁的分割退回、族谱上的除名、媳妇虽不必上族谱,但正妻生的儿子会上,从旁会有小字注明。
周萌虽没生育,但刘邵麟的私生子不少,有一个婚前的通房生的儿子,是被刘邵麟强逼着周萌挂在她自己名下的。
公侯家的媳妇死于非命,若凶手之子还大摇大摆在朝堂上,不论面子里子都过不去。
怕是和他们两家走得近的御史会不断参苏御,一直参到他请辞或者皇帝下令夺取他的职位功名为止。
大温、夫人紧咬牙关,看着苏御离去的背影,心中的痛楚简直是剜心刺骨。
她这一生不过是想相夫教子,平安度过一生,并无任何出众的念头。谁知事与愿违。
不但她的梦想成空,连儿子的前程都要受牵连,一想到这里,大温、夫人心如刀割,大半宿都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苏御起床来服侍母亲,见母亲已经坐在桌边,看她的憔悴脸色,竟像是一晚上也没睡好。
“御儿,我不回苏家,你送我去雁慈寺吧。”
苏御一怔:“娘?”
“我……我心里很乱,御儿,娘心里头乱得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现在只想去庙里,给死去的周萌做法事,给她念抄五百遍地藏经,希望她这一生既了,下辈子能过得幸福一些。”
苏御点点头,说:“好,娘,我送你去雁慈寺。”
母子俩简单用过早饭就出发,几个仆妇也跟上了。等到了雁慈寺,大温、夫人便赶苏御离开。因他公务繁忙,她不想他在这里浪费时间。
“总之你既还没有辞掉职务,就该继续努力,或许将来有转圜的余地也未可知呢。”
苏御也点头:“好,娘。我都听你的。”
他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心头有一种悲伤的感觉。
这让他迫切想绕道去看一眼洛笙,似乎只有洛笙才代表着光明美好的未来和无限的希望。
他离开后,大温、夫人一咬牙说:“我已经想好了,让主持安排我带发修行,修行到了时间,就落发出家为尼。”
坐在庵堂里,等待知客僧的几个仆妇顿时大吃一惊:“夫人?”
“夫人,万万不可啊!”
丈夫在世就落发出家,固然是佛心可悯,可同时也有和丈夫决绝的意思在内。
这当然比合离要和缓一些,但从此之后,大温、夫人就要离开繁华世界的种种享受,离开胭脂水粉,丝绸衣服,从此缁衣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