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一人拔地而起,箭快,他更快。飘然落在桅杆之上,三指碾碎手中石块,弹指一挥,口中念念有词:道法,二十四山分金断,土局。
撒出的粉末在空中逐渐变大,与火焰箭矢碰撞时已有鹅蛋大小。本可分金断玉的一字炎咒加持的破甲锥,竟被粉末幻化的石块一一弹开。
鸠摩澶眼看着箭矢与石块纷纷落入江中,暗自盘算江湖上谁人才有如此神通。
“对面,那谁,告诉你家主子。回去吧!”桅杆上的人随口一说,轻描淡写。
陆三乾闻言看去,只容一脚站立的桅杆上,一名老者身穿破旧的清灰三洞法服,发髻散乱随风乱摆,江风肆虐,刮动衣物紧贴枯瘦的身躯,风中傲立不动。陆三乾一眼就认出了那人腰间的二尺烟杆。
“九斗仙。”陆三乾禁不住喊道。
九斗仙低头咧嘴一笑,漏出黄牙:“半仙,半仙。”
项珪璋眼见桅杆上的人弹指一挥间竟然破掉了鸠摩澶惊天一击,忙问:“那人是谁?”
鸠摩澶摇头,只是缓缓说出一句:回去吧。
项珪璋正值气头上,又有上万兵马左右,锋芒正盛,怎会因为一个枯瘦的老头轻言放弃?
“回去?他们已经无路可逃,只要我一声令下,就能将他们碾为齑粉。”
鸠摩澶一言不发,项珪璋剑指九斗仙:“难道我上万铁甲还不及一他人?”
鸠摩澶深叹一口气,又说了一句:回去吧。
项珪璋深知鸠摩澶办事一项谨慎,仅剩的几分理智迫使他又多问了一句:“要是向前会怎样?”
“他要想取你性命,我拦不住。”
项珪璋权衡利弊,良久之后,愤怒的将价值连城的宝剑扔进江中,咬牙下令收兵。
战船掉头离开,渐行渐远。
九斗仙飘然落下,陆三乾赶紧上前深施一礼,武侯惇也跟着施礼,只是弯腰时扯动伤口,咧嘴又触动烧伤,只能强忍疼痛不肯吭声。陆三乾早就看出来九斗仙不是凡人,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弹指一言退万军。武侯惇见识虽广,也不曾见过如此手笔,此时对九斗仙不仅怀有救命的感激之情,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大恩不言谢,陆三乾和武侯惇都没说过多的感谢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说多了显得矫情,只是将这恩情牢牢的记在心里。
九斗仙脱掉三洞法服,里面是贴身灰褐色的破旧道衣,他提着法服说道:“这衣服撑撑场面还行,穿着太不舒服。”说着从道衣的口袋里拿出一瓶丹药说道:“一些疗伤的药,给他们服下吧。”然后坐在甲板上点上一斗漠北金丝雀,毫不顾忌甲板上的潮湿泥泞。
死里逃生本应该庆幸,但此次沂阳联姻损失太大,谁也高兴不起来。陆三乾看着满脸陶醉的九斗仙,盘算以后应该何去何从。江湖,他毕生的向往所在,也是项微木悲壮一跳之后他唯一的归属。等安顿好逝去的兄弟们之后,带着那三寸青丝仗剑万里,与天人两隔的发妻浪迹江湖。管他天下风起云涌,管他朝堂谁掌沉浮,管他三荒五蛮十二国虎视眈眈。只要陪伴与君江中的那一人,穷破潦倒一生漂泊。
武侯惇吃了疗伤药疼痛消除大半,今日一战,他终于见识到江湖上传言的飞天遁地翻云覆雨,神奇的招数惊为天人,若是西凉铁骑中能有这样的世外仙人十几人,不,几人,便可以使西凉稳如泰山。
张千每次与陆英谈及江湖上的种种时,武侯惇总是嗤
之以鼻,回去还真得跟这个白面书生好生道个歉。武侯惇坐在九斗仙侧面,之前在陶渊城的客栈里没有看仔细,如今看他又有了另一番感觉。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枯瘦老头,竟能胜过上万铁甲外加一个邪乎的鸠摩澶。这人就算登上庙堂,与那皇帝老儿身侧要上一席也不足为过。武侯惇转眼再看陆三乾,右手一直不离口袋,他的伤楚武侯惇最能理解,发生的种种历历在目,不愿去打扰他,劝人是个技术活,他武侯惇还真的不太擅长。
陆朴只有左胳膊中了一箭,算是伤势较轻的。他与陆三乾关系最亲,心思也最细腻。他让陆全找了一坛不知名的酒,此时此刻,是酒就成,谁还会在意入口如何。
一坛酒,四个碗,四人围坐。
九斗仙毫不客气,一饮而尽,抹把胡须上的酒渍自语道:“有酒有烟,快活似神仙。”
陆朴与武侯惇相继喝完,又倒上,只有陆三乾一动不动。陆全挪到陆三乾旁边:“三哥,喝点吧,会好受些。”
陆三乾看着碗里微黄的陈酿,片刻之后说道:“酒入愁肠难解忧,只会徒增想念罢了。”
陆朴不再相劝,陆三乾决定不再饮酒,他对项微木的记忆只有短短半日,他怕喝醉一次,就会模糊一些,他不允许失去对项微木的任何记忆,一丝都不行。
九斗仙看着陆三乾,一斗之后又续一斗,似乎不在乎烟袋里装的是与黄金等重等价的金丝雀。每吐出一口烟柱,总是长长舒一口气,好像想起了多年前的旧事。陆三乾有些想听听九斗仙的故事,定会比陈年佳酿更醉人。只是不愿开口,不愿从项微木的那一吻中醒来。
陆全与船员把死去的军士抬到岸边的青石上,现在虽已入秋,但是白天气温仍然炎热,想运到两千里以外的柳州都不可能,更何况陆家的祖陵更是远在万里的西凉。此地又没有桐油,无法把尸体烧至成灰。陆全上船请示陆三乾是不是可以就地掩埋。陆三乾哪肯让他们客死异乡,决定只身进城去买。
九斗仙伸个懒腰:“老头子倒是有些办法。”说完起身下了船。
陆三乾看着其余受伤的前锋营军士,说:“走,送兄弟们最后一程。”
大家一字排开,九斗仙站在前面,烟斗里的火星倒在手上顺手挥出,口中念道:“道法,二十四山分金断,火冲。”
火星落在四具尸体上,瞬时烈火燃烧,好似那尸体变成了滚木油松,直到化成灰烬才停止。
陆三乾亲自把四人的骨灰收集起来,九斗仙说要去岐凉山,正好顺道一起同行,一行人连夜赶往柳州。
路上询问才知道,陆三乾走后,陆全一直不放心,于是找了船沿水路一直到沂阳城。到了这里之后官兵开始没收当地船只,并驱赶外地的商船,陆全知道其中必然有阴谋,于是打听到陆三乾与项微木大婚的时间,在江边伺机等候,果然等到了逃出城的陆三乾等人。
沂阳城内,东阳王府。项珪璋气急败坏无功而返,贾嗣带人扑灭了大火,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最善察言观色的贾嗣见项珪璋面色不善,急忙过来躬身跟在一旁,不邀功不献媚,更不敢多问。
项珪璋与鸠摩澶进到远离火场的书房,不用多言,贾嗣懂事的自行退出,并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贾嗣走后,项珪璋砸碎了房间内所有能砸碎的东西,鸠摩澶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当年,鸠摩澶亲眼看到项珪璋大婚当日,梁王项太极进入洞
房,第二天早上才出来。作为新郎的宗珪璋躲在花丛中装作喝得烂醉,不敢张扬。几日后,只能借故杀死所有知情的丫鬟仆人,只能晚上想尽办法折磨一直深爱着的夫人柳素,只能砸烂一切他所心爱的东西。又能怎样?总不能提着宝剑去金銮殿亲手杀掉九五之尊的亲哥哥。
从此以后,项珪璋整日宿醉于各个风月香阁,试问除了那深宫里的梁王,谁敢跟王爷千岁争夺花魁头牌。而身为一国之君的项太极又岂能出宫寻花问柳,项珪璋也只能以此自欺欺人了。
每次从花魁的肚皮上下来后,项珪璋总是会说上一句:都一样,都他娘的一个样。
第二天醒来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项微木出生后,项珪璋看着床榻之上的柳素和怀里的孽种,几次狠下心来,却始终没能下手。
柳素说:杀了我们,我不恨你。
鸠摩澶站在一旁,不需多言,只要一个眼神,就会毫不犹豫的替项珪璋结束这荒唐的闹剧。最后项珪璋一拳打穿了大理石桌面,紧握拳头不愿包扎伤口。项珪璋离开后,留下嗷嗷大哭的项微木母女和一地的鲜血。
项飞廉出生,鸠摩澶亲眼看到项珪璋持剑站在素微苑的门外,双眼猩红杀机四起,最终缓缓放下宝剑离开,从此以后不再进入项微木的别苑。
曾经深爱过柳素的项珪璋还有爱的东西吗?满屋子价值连城的玲珑宝器,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堆精致一些的摆设,他亲眼看到最爱的人有了瑕疵,却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一个堂堂北国亲王这样生生忍了十几年。鸠摩澶明白项珪璋想要做什么,他要毁掉项太极的一切,就像当年项太极毁掉他的挚爱。
“项太极你个畜生,世人都说我是奸臣,说我有不臣之心,他们不知道,你才是天下第一的混蛋,你猪狗不如,你不得好死。”项珪璋恨,他们同一个父母,同一个祖宗,就连骂都不能用最恶毒的话语。
十几年来,鸠摩澶看着项珪璋在两面三刀的官员中间周旋,沂阳城中布满了梁王的眼线,项珪璋一个个将他们揪出来,剥皮,抽筋,挫骨,扬灰,这些都是做给他那个皇帝哥哥看的,他要让梁王看到,论狠毒,他一样可以。
但是项珪璋始终没有加害项微木。
“我比你强,至少我还有人性。”
项珪璋有时会笑:我只有这么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不敢有朋友,不敢做我自己。而你呢?你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晚上能睡得着吗?
想想,又只能掩面痛哭。
“酒,拿酒来,叫女人,快。”
鸠摩澶没像往常一样按他的安排找女人,只是拎了一坛酒坐在他的身边。
“今天只有酒。”
项珪璋看着满屋的狼藉和身边的鸠摩澶,十几年来,眼前的一幕发生了千百回,屋里的摆设换了千百回,唯一不变的是身边的这个人。
“我有十万铁甲又能怎样?只有陆家的铁骑才能与项太极抗衡。”
“我只想拿回一点他从我这李夺走的东西。”
“今日眼看就要得手了,这就是命,就是命啊!”
项珪璋提起酒坛,喝上一口,慢慢咽下,良久之后:“如果微木是我的亲生女儿,或许我会应了这门婚事,真的收了陆家那小子做女婿。”
鸠摩澶一言不发,只是给项珪璋倒酒。
“微木,若不是你长的和你娘一模一样,我怎会舍得不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