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燊,你做得很好。”
油灯光亮,身着龙袍的男子缓缓转身。
沈庭燊敛眸,未有回答。
“朕这些年来从未解决这个问题,你处理得确然很是利落。”他不紧不慢的说到,“各方面的辨证,更是令堂下欲有言语之臣膛目结舌。”
“父皇谬赞。”
他斟了盏茶,氤氲着漫漫雾气。
忽而想起,半个时辰前同宋羽洛的对话。
“庭燊,我已将她安置在百草苑苑南,金蒲叶水的解药已予她服下,柔人的冰骨玉容膏亦起了效用。”
“如此已可。”他微微颔首。
“还有,约摸她须得夜里才可醒来罢。”
“嗯。”沈庭燊答到,手指移上眼前的信封,稚嫩的字体浮现在眼前,蝇头小楷,倒是比上次好看了不少。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喃喃自语道,良久侧头望向宋羽洛:“有那么一刻,我盼着她快些醒转,而又不忍见她醒转。”
脑袋内有嗡嗡声响,她被头内的沉闷难受感痛醒。
这是她第二次认为自己一定是死了,睁开双眼却发现入眼仍有真实感觉,自己竟还能呼吸。
她抬手揉了揉眼,面部传来微微有些紧致的痛感。记得彼时皇兵闯入,整个王府一带乌烟瘴气,不住的厮杀声响,宫内女眷家丁惊慌失措的呼喊,有盆景花瓶落地的清脆破碎之声,思儿没命的抓住她狂奔,终是被拦下…
思儿?思儿!她迟疑地望了望四周,如今,思儿在哪?
还有,元烨呢?王府被抄,那他,岂不是必死无疑!
她有些心慌的捂住心口,却猛然一怔。
不,最重要的,而是现下这是何处,自己为何会再这里?
四处有雕花木具和流苏雅饰,不似关押之地,倒像一方小小寝殿。
每次都能捡回一条命,待遇还甚是不错,这是何等的运气。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摇摇头,正四周张望疑惑之际,雕花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门外霎时泄进一片天光,不算刺眼却很是明亮,她的眼睛虽有稍许不适应却无甚不舒服之感,望着那天光一点点隐去,似是有人踏入寝殿。
她望向进入寝殿的人,竟有一瞬恍惚。
待看清人身形,却是一怔。
“沈庭燊?”
“嗯,身体好些了么?”略带着熟悉的音嗓,让她莫名觉得安心。
“是你救了我?”她眸中露出一丝惊喜,却又转而涌现满腹的疑问,“思,思儿呢?不,王府那些家丁侍卫,我说王府的那些人,还有,元烨呢?在边营的元烨他…”
她一口气欲将心中疑惑全部道出,断断续续话语都不甚利索,额角沁出一丝汗来。
沈庭燊未有回答,只递过来一盏温茶,正巧她有些喉渴舌燥,倒是目见了及时雨,顿了顿接过温茶缓缓喝下。
“王府的那些人怎样了?你此番救人是不是不太为好?似乎是皇上令下的兵卫罢,我记得——”她有些忧虑地望向沈庭燊,神情略微复杂,思儿的话语蓦地跃入脑海,她陡然惊了惊,“太子兵下?竟是太子兵下?”
她抬眸望向他,有着一丝不可置信,却未闻对方言语,良久她木讷道,“沈庭燊,我是不是记错了?”
“诚然是我记错了罢?”她动了动嘴角,移开目光,此番她眸中的情感竟是她自己也不明一二。
“确然是太子兵下。”良久,闻他缓缓开口,声音如水清冽,“此番宁王妃白芍已遭诛杀。”
“你,你说什么?”她猛然望向他,无法相信他方才的话语。
“从今日起,你名为宋将离。”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太医宋羽洛姨母之女,宋将离。”
“什么?”她几度张合了番嘴唇,好半天才道出二字,她有些慌张的望了望四周,却瞥见一旁红木铜镜内自己的容颜。
蓦然一怔。
很熟悉的感觉,却不是自己曾经的。
明明无甚过大变化,却绝非是曾经的那种感觉,无了当初的甜美,明艳,多的是一分无华,清爽,莫名的让人觉得舒畅。可是,却同曾经的自己判若两人。
不!最重要的是,是沈庭燊方才的话语!
“沈庭燊,你,你方才说什么?”多了一丝颤音,她不可置信的望向他,“果真是你兵下踏平我王府?”
“你可觉得,我会无理踏平王府?”
“你……”
她一时语塞,想起当初对元烨的怀疑及担忧,如今倒是成了真,怎么会这样?元烨他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一直好好的,什么事都还未发生,一切都只是平静。
她顿了顿,却蓦然冒出一句冷笑,连她自己亦是颤抖了三分。
“那太子殿下如今将我囚下,改名换姓变状貌,是要做甚?”
他蹙了蹙眉,“囚?”
她望向他,眼中强忍着些许冲动,元烨有错在先,可是,他怎能此般踏平王府,府内诸多家丁女眷,可不是无辜?可他们,当日都白白受了牵连!
“离离,你认为,这叫囚?”
她恍惚了刹那,却是这声称呼让她蓦地心内一丝极快的冲跳,竟似有回归故人般的亲切之感,她摇摇头断掉心中想法,脑海内王府之事终是又挑起了她的情绪,她望向他一字一句道:“依古来借鉴,难道我竟不是阶下之囚?你将王府诛灭,独留我是为何?”
眼前的玄服之人未有言语,霎时间恍若时间静止,她抬头望着他,眼里满是责备和质问,良久,忽闻一声轻若蚊蝇的叹息,他淡淡抬眸,像是放下所有隐忍,那一瞬眸光内竟能目见纯粹而毫无掩饰的情感,如沉沉星海,“你当如何?”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景况怔住,有刹那恍惚,却是乱了自己的方寸,已然不知这是何状况。
脑海内的一个声音终是打破了平静,她咬咬嘴唇,提高音调道:“你究竟要怎样?诛灭我王府数百家丁,最终,是要留我如何!元烨可是已毁在你手中?你是不甘,仍要以我为你面对他的武器?”
未等他开口,她兀自笑笑,“沈庭燊,你不要想了。府内诸多人的性命,你担当不起。为何我曾经竟不知道,你竟是如此草菅人命之人?”
他却未有辩驳,只良久揉揉眉心,声音分外低沉:“离离,你果真一如曾经,主观意识永远如此强烈。”
“你说什么?”她怔了怔,未有听清他方才的话语。
“你眼中的我,便是此般招人厌恶吗?”他摇摇头。
她望向他,神情却甚是复杂。 “沈庭燊,我一度将你认作挚友。纵然元烨有千般错,王府上下,可是无辜?不由分说便踏平王府,你可也考虑过他们的感受?”
思儿…思儿。她垂眸,总是小心翼翼的思儿,没事经常喜欢同她聊天叨嗑的思儿,会因她的心情好而高兴,心情差而失落的思儿…她未敢质问他,知是凶多吉少。
“更何况,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她摇摇头,嘴角衔了一丝冷淡的笑意,“你是太子,我是已遭诛灭的宁王之妃,本是人妇,世间竟是有一女可侍二夫?你这是什么意思?古往今来种种前例,太子殿下竟也有兴趣上演一番吗!”
沈庭燊唇角略微动了动,良久声音极轻。
“你喜欢他?”
“我们是夫妻,一直都是。”
她直目着他答道,声音分外清晰。
“像是不会原谅我了?”他忽而笑笑,情绪已看不大真切。
她终是忍抑不住,心中的悲戚与愤怒喷薄而出。“沈庭燊,你这话倒是说得轻巧,这是你下令要踏平的王府,你毁去的那是什么?是我朝夕相处的家!那里的每一寸都有我的回忆,那里的家丁,那里的侍卫,明明前几日还能笑着同我招呼,此番却已葬送在你们的刀兵之下,还有思儿,思儿…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偌大的宁王府,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可是还须得在太子殿下眼前卑躬屈膝?元烨亦已不复,什么宋将离!如此为何不赐我一死?”
她掩住面,有水泽从指缝中泛出。
耳畔只闻自己啜泣声响,眼前人再无言语。
良久她缓缓抬头,却发现他的目光,竟比自己更甚凄凉。
她咬咬唇,片刻后一字一句道。
“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望向眼前有一瞬失神的他,她忽而厉声喝道:“出去,你出去!”
手指紧抓,指甲差些嵌进肉里。
眼前之人缓缓起身,却未有即刻离去。
帘外有风声阵阵,已是不知何时落下的小雨,却是落在窗台上声音清冽,有小雀惊起。
“曾一度认为苍天待我已不再刻薄,却觉比之从前,如今已只可奢望。”他注视着她,那样直白坦诚的目光竟令她多了一丝心慌,“我已别无选择。”
他步出门外,一清脆声响后寝殿内只余下她独自一人。
他说的话,她不明白,毫无头绪。
低头掩面,她忽而想这样死去。明明再度醒转时望见他是带着惊喜,现时怎会演变此状?
沈庭燊,那样的沈庭燊……
陌生,像是其实她从来都不了解他。
似是深秋,天已极凉,蓦地一阵冷意袭来,她将褥被包裹住自己缩了缩,心中更是悲戚复加。元烨如今生死未卜,王府已然成空,他们怎么会落得此般境况?还有沈庭燊……他今日的话语,为何,究竟是为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