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想忘记,那么最好的方法是在身体上留下记号。
在住进病房的第一天里,赵直就被强制吃了药,强制做了电疗,这是肉体和精神双重屈辱的一天。
赵直不想忘记这一天,同样他也不想忘记接下来的每一天,所以他选择以这样一种方式来铭记。
孙震阳将有些晕乎的赵直扶到了床上,找出一块布子开始替赵直包扎伤口。
鲜血在不停地流,将衣服染得通红。
赵直额头上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他的眼睛忽然睁大,紧紧握住了孙震阳的手:“你一定要帮我!”
孙震阳看着赵直的脸,愣了一下之后才道:“帮你什么?”
赵直咬紧牙关,三个带着仇恨和不甘的字从他的口中冒了出来。
“逃——出去!”
孙震阳再次愣住了,他低下头去,继续替赵直包扎着伤口,过了良久之后,他才缓缓道:“逃出去,又能干嘛呢?”
赵直道:“就算是什么事都不干,只要能看见干净而自由的天空,难道还不够吗?”
孙震阳的脸上似乎露出了笑容:“只要想看,哪里还不都是天空,有时是情绪乱了,所以才看不见。”
赵直提声道:“你这是在自我欺骗!”
孙震阳的手停顿了一下,嘴巴张开,却没有说话。
赵直继续道:“难道你不想和你老婆一起去逛街购物,不想陪你孩子去游乐场玩耍,不想在花园中散步,不想去河边钓鱼?”
孙震阳摇了摇头道:“不想。”
赵直:“那你想什么?”
孙震阳:“我就想安安静静呆在这,没有人打扰,不用想工作的事,不用担心有没有钱花,不用想着什么时候国家开战,不用操心石油价格上涨,更不用每天早上醒来还惦记着北城的今天有没有雾霾,要不要戴口罩……
孙震阳忽然停顿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扶了一下眼睛道:“再说,我的女儿和老婆早在多年前就都都死了……”
孙震阳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流露出的平淡让赵直感到心惊,那像是在说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
可那两个人却是他的老婆和女儿。
赵直的眉头紧皱了起来,他紧盯着孙震阳的双眼,过了一会之后才道:“你到底是什么病?”
孙震阳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真的没病,真的没有……我只是不想在尘世里面戴着面具活了,但我却还不想死,本来要去当和尚的,结果人家不要我……”
赵直:“是人家不要你,还是不敢要你?”
孙震阳的嘴角轻微扭动了一下,过了良久之后他才道:“都是一个意思,而且寺庙里面未必有这里好。”
孙震阳的语气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像是想到了什么让他感到可怕的东西,那种控制不住的颤抖喝惊惧。
孙震阳说完之后,就将赵直的胳膊缓缓放在了床边上,然后拉过一张凳子,将他的胳膊抬起来放到了凳子上,他自己则缓步走进了洗手间。
孙震阳走进了洗手间之后,将门轻轻关上。
过了一会之后,洗手间里似乎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什么动物一样的轻微叫声。
奇怪的声响逐渐消逝,孙震阳在洗手间里很久都没有出来。
时间在缓慢流逝,正午的骄阳逐渐西斜。
赵直躺在床上,脑中不停地思考着那个已经迫在眉睫的问题。
“如何逃出去?!”
当这个问题再次出现在赵直的脑海当中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肖申克的救赎》那部经典的电影。
赵直迅速摇晃了一下脑袋,他可不想在自己出院的时候,已经白发苍苍,再说挖洞也不是自己擅长的事情。
赵直双眼凝视着前方,集中起注意力,脑中开始细细梳理起一些已知的信息。
从表面上来看,这里管制森严,院警数量众多,权利很大,简直跟监狱有得一拼。
赵直的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了刚刚进入病院时候的情景,他仔细回想着自己曾经走过的每一步……
首先,第一道防线,那是一道高达十几米,厚达一米的青砖石墙,目前所知,石墙唯一能够通达外界的地方,就是那扇青铜巨门,巨门由塔楼之上的哨警把守,负责铁门的开合,要想通过这道铁门,必须要获得哨警的信任,亦或是杀死哨警。
其次,第二道防线,那是一圈几乎环绕整个院区的电网,能够通过电网的是一道铁栅门,铁栅门由门警看守。
第三道防线,由一排的不可通行物件和标识形成,配合着绿化带和人工河流,这层防线是最弱的,只是为了提醒和警戒病人们,不可越雷池一步。
紧接着是放风区,小花园,运动场地,小树林,假山,过道等等……
赵直在脑中一遍一遍回想着那段路程,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作为线人的敏感思维和超强发现能力,让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但是,赵直越想越是觉得心慌,因为他竟然没有发现一个有破绽的地方,同时脑中也没有想出一个能够同时通过三道门的方法。
或许是因为当时自己被愤怒和惊慌占据了头脑,并没有看太仔细的缘故。
然而此时的赵直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目前的情况非常地不明朗。
这家精神病院绝对不是一家正常的精神病人,从他的这种森严的看守程度上就能够看得出来。
他们到底在防着什么,为何管制会如此森严?
这家几乎与世隔绝的精神病院里面究竟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为什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显得那么奇怪,不仅病友奇怪,院警奇怪,护士也奇怪,甚至还有藏在地下的血红怪物和凭空出现的鬼面矮人……
赵直想到这,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隐约之中,他感觉这里非比寻常,让自己这个资深线人都有些看不明白。
说这里是个治病救人的精神病院吧,看梅医生那一副阴森诡异的样子,以及一楼那些零零散散不成体统的治疗设备就不大像,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皮囊,是为了掩饰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还有一点很关键,这里的院警竟然可以持枪——
赵直想到这,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面对刀剑和拳头自己都可以有很大的躲避机会,而且赵直常年游走在街头,早已学会了一套可以保命的简单街头格斗技巧,但单论打架斗殴,赵直倒是真不一定会输了几个院警。
可是枪不一样……
赵直记得之前自己在跟踪一条地下讯息的时候,曾经遇到过枪击事件,那次的枪击事件也给赵直留下了很深且很可怕的印象。
赵直咬了咬牙,决定先暂时不去想如何对付枪这件事情,他相信,他们不会随随便便就对自己开枪的。
而且,枪里面有没有子弹都还说不一定呢……
赵直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笑容牵扯着嘴角的肌肉一紧,脸颊随即疼痛了起来。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房门轻轻打开,孙震阳迈步走了出来。
孙震阳的眼角旁似乎沾了些液体,像是水滴,又像是别得什么东西。
孙震阳扶了扶眼睛,嘴唇紧闭,脸色有些凝重,缓步朝着自己的床上走去。
赵直将脖子梗起来,望向孙震阳,轻声道:“孙老师,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孙震阳似乎没有听见,依旧脚步不停地朝着自己的床上走去。
看着孙震阳的表情和神态,赵直忽然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诡异。
赵直将头抬起来,提高音量道:“喂,孙老师!”
“孙老师——”
赵直紧接着又喊了一声,孙震阳这才歪过了脑袋,他的眼睛闪过了一丝奇怪的光芒,他扶了扶眼睛,张开嘴巴道:“你在叫我?”
“是啊,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怪怪的?”赵直皱起眉头道。
“我在想一个问题。”孙震阳说话的语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什么问题?”赵直随口问道。
“你刚才说的东西——”孙震阳微微仰起头,看了一眼天花板,轻叹了一口气道,“之前有人也跟我这么说过,他还说我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这一天不会太远。”
孙震阳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子,脸上缓慢浮现出了他那种标志性的自然笑容:“可是,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一切的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不管是梁哲,还是你,你们都会离去,我能预感得到,而我,将会一直在这,直到终老。”
孙震阳望向了赵直,他的目光一如往常,脸色重回淡然,似乎所有凡尘琐事他早已参透。
赵直没有说话,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忽然高声道:“孙震阳!你说的对,说的很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还是你被动选择的,这一点很关键。”
孙震阳笑了起来,他望着赵直脸上的淤伤和身上的纱布,以及衣服上的血红色,缓缓道:“你的主动早晚会成为被动,而你的被动也逐渐会成为主动。”
“被动和主动,有时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孙震阳说话的时候吐字字正腔圆,语气抑扬顿挫,很像一个在讲台上讲课的老师。
然而就算孙震阳真的是一名合格的老师,赵直可从来都不是一个三好学生。
赵直双眼逐渐睁大,瞪着孙震阳半天都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赵直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孙老师,我虽然不认同你的观点,但我不会对此作出评判。”
赵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好了,这件事咱们先不讨论了,我现在想问你几个问题,孙老师,就像我之前说的,你一定要帮我——”
赵直咬了咬牙,将依旧隐隐作痛的腰直了起来。
“你还是想逃出去?”孙老师压低了声音,他的眼睛眯缝了起来,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门外,警觉地道,“我帮不了你,而且我也绝对不会参与进去。”
“放心,我不会拉你下水,只问你几个小问题,如果你觉得我问的问题会对你造成影响,那么你可以不回答,我绝对不会怪罪你,我能理解你的处境,而且毕竟我才刚来,咱们的关系没有那么紧密,这我也承认。”
赵直说的很坦白,也很赤诚,他很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越是直说,越是能够获得对方的认同,减弱对方的防御心理。
“你是在自寻死路你知道吗?在这里,你起码还能活着,能看报喝茶,甚至是出去晒晒太阳都能实现,可如果你想逃出去,我保证只有一个结果——死!”
孙震阳忽然翻起了上嘴唇,露出了牙齿,从牙缝中蹦出四个字:“死无全尸!”
看见孙震阳的表情,赵直的身子莫名地一抖,但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他望着孙震阳道:“这个不归你管,你就说帮不帮我。”
“我告诉你,连那个叫梁哲的催眠大师都没有逃出去,他前后策划了那么长的时间,而且还有好几个病友帮他出谋划策,结果还是死的死,伤的伤,你想逃出去,简直是痴人说梦!”
赵直咬了咬牙,脑中浮现出了了那首刻在床头的诗。
片刻之后,赵直提声道:“我已打定主意,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通往自由的路上,而不是在狭小肮脏的病床上!”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直的双眼紧紧盯着孙震阳,眼神中射出两道近乎决绝的光芒。
孙震阳望着赵直的眼睛,忽然轻叹了一口气。
一只手摸在了下巴上,孙震阳微微闭眼,似乎正在沉思。
良久的沉默过后,孙震阳再次叹了一口气,像是想通了什么事,他偏过头去望向了房门,盯了两眼之后,伸出手扶了扶镜框,转身走向了门口。
孙震阳将脑袋探出门外,在走廊中左右看了几眼之后,才将房门轻轻关上。
孙震阳走回到赵直的床边,坐在了椅子上,双眼直视着赵直,压低声音道:“问吧,尽快。”
赵直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在这一瞬间,他的身体竟然有些控制不住的战栗,他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即将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赵直开口问道:“梁哲是怎么逃出去的?”
孙震阳道:“他没有逃出去。”
赵直接着问道:“我是问他怎么从病院里面出去的。”
孙震阳屏住了呼吸,脸色有些涨红,他继续压低了一声道:“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话,你要保证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说。”
赵直沉声道:“我用人格保证!”
孙震阳沉吟片刻之后才道:“围墙那里有一条通往外界的水沟,地下二楼有个地方可以钻进下水道里面。”
赵直的眼睛发亮,双唇都禁不住哆嗦了起来。
“就这么简单?”
“这简单吗?!是你想的太简单了吧!”
“还有吗?”
“没了,梁哲就跟我说过这么多。”
“他是怎么被抓回来的?”
“不知道!”
“他回来之后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别的情况?”
“没有!”
“你不是后来见过他一次吗,就没有问过他?”
“没有!”
“那他为啥没有被杀死?”
“不知道!”
孙震阳的话音未落,房门‘砰’地一下被打开。
一个女护士站在门口,双眼望向了赵直和孙震阳。
孙震阳豁然起身,身下的椅子‘哐啷’一声翻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