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呼呼的刮。
好像天地间有个巨人只呼气,不喘气,一声又一声,听着让人感觉恐惧,又感觉疲累。
今天晚上,无星无月。
这样的夜晚,适合那些阴气森森的东西出没,觅食,寻找宿主。
这样的夜晚,同样适合那些内心潜藏着不能言说的欲望,心怀鬼胎的人悄悄实施自己的计划。
今晚,不仅普通病区楼将会不平静,重病楼也会不平静。
虽然第一枪并没有打响,虽然从外面看起来一片宁静祥和,虽然甚至连灯光都没有,但是,危机和毁灭往往正隐藏在这样的氛围之下。
越是平静,越是恐怖。
此时的重病楼内,一片死寂。
门口的两个特警端着枪,像是两个机器人一样,静静地凝视着外面漆黑的路面,路面上有影子晃来晃去,那是树木的影子,是阴云被风吹动的影子。
他们盯着这个影子看,看了一会之后,便逐渐合上了眼睛,良久之后,等他们再次睁开的时候,已经背靠墙壁,睡了一觉了。
这一觉,或许只有十分钟,又或许有两个小时。
这样的生活是乏味的,是无聊的,是极其容易让人产生幻觉的,毕竟,除了自己的思维之外,他们没有别的可以自由操控的东西,只能任由思维无限想象,有时候,思维走远了,可能就收不回来了,即使勉强收回来,有可能也会掺杂着其他的杂质。
表面看起来,他们是在看守病人,其实,他们是在囚禁自己。
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岂不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囚禁自己吗?
从哇哇啼哭,降入人间,便是进入囚牢当中的第一天,当性命归西,化为一把黄土,则正是从囚牢中脱离的最后一天。
人生如同一场炼狱。
命运的百般苦涩,万般折磨,都是为了最后超度肉体和灵魂的归一。
夜晚也是容易让人产生思索的,这思索中带着孤独的味道,只要入夜了,哪怕再亲密的人,也是孤独的。
门口的两个特警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般的思索和这种孤独的想象,此时,他们的脑子里或许已经将自己想象成了驰骋沙场的大将军,亦或是周游四海的赤脚僧……
除了想象,他们一无所有。
沿着大门往里,是厚重的黑红铁皮包裹着的墙壁。
墙壁上偶尔会反射出幽暗的影子。
那影子,不像是人的。
走廊中,一片漆黑,两旁是厚重的铁门,铁门里面静悄悄的,但是,如果仔细听的话,能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的呼吸声,厚重,压抑,沉闷,像是被困住的野兽,正挣扎在死亡的边缘。
每个夜晚,病房中的病人们都会死去一次。
待到黎明,才会活过来,因为如果不让自己死去,根本无法熬过那种漫长的,永无止境一般的孤独和寂寞。
走廊的尽头,有两个普通房间,是特警们的宿舍,每个宿舍有两张床。
这两个房间里都有人,此时,他们正在睡觉,但是,却都没有睡着。
没过凌晨,他们一般不会睡着,除非是生病,迷糊过去了。
可是,除了睡觉,他们也无事可做。
所以,如果房间内是两个人一起住的话,另外一张床上很有可能是空着的。
这些特警们在进来的时候,大部分都是直男,但出去的时候,他们则大部分都是弯的了,至少从心灵上来看,是弯曲的。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生活,想要不作出点什么邪恶的事情来,是很难的,比做善事还要难。
普通院警至少可以藏着打牌,可以和护士们偷偷摸摸地嬉戏,可以打骂病人以发泄心中的压抑情绪,还能趁着半夜出去巡逻的时候悄咪咪干点不为人知的事情……
但是特警们不行,特警们的活动范围只限在这栋密不透风的建筑中,除非是特殊情况,才能外出执勤,比如上次去院警楼捉拿剩余的病人。
但是这种特殊情况少之又少,所以,长年累月,他们都只能呆在这里。
白天还好,但是一到晚上,整个楼层所带来的那种深沉的阴森和压抑,便像是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了他们的心底。
他们的耳朵里听不见欢笑。
他们的视野中看不见美好。
他们在扭曲的环境中生存,经年累月,最后却变成了环境中扭曲的一部分。
这里的特警,何尝不是病人。
一楼的走廊黑漆漆,二楼的走廊同样黑漆漆。
二楼里住着两个D+级病人,梁哲和鬼手魔山。
但是似乎有微弱的节拍声从梁哲的房间中传出来,声音极其细微,但是在如此寂静的楼道中却能够听得见。
二楼的走廊两边分别有两个特警的宿舍。
三楼的走廊两边特警宿舍较多,一共有八个。
特警单田的房间就在三楼,他自己一个人住。
今天晚上,他连晚饭都没吃,就回到了宿舍,他将自己的全身清洗了一遍,然后又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他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将枪支弹药装好,绑在腰间,然后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可他并没有睡,他的脑子极其的清醒,听觉异常敏锐,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冥冥之中的一个响声,一个动静,一个神秘的召唤……
他觉得今晚上,那个召唤就会到来,他要做好万全准备。
他的手掌紧紧贴在枪套上,全身绷紧,注意力高度集中,他的脑中不停地闪过一个影像,一个左右晃动着的影像,那似乎是一张脸,有节奏地左右晃动,看不清面相,看不清表情……
在单田房间斜对面的宿舍房间中,住着另外一个特警,这个特警也是一个人住,他名字叫做黄义。
此时,黄义正蹲在窗口抽烟,地上,已经遍布了许多的烟蒂。
他不停地咳嗽,抽的肺部生疼,嘴唇发黑,可是,他还是不停地抽。
每抽一口,他的脑中就浮现出章悦的身影,浮现出她那美丽的面庞,姣好的身段,那回眸的笑容和那甜美的声音。
他的耳边一次次出现章悦跟她说的那句话:“你有烟吗?”
黄义没有烟,他不会抽烟。
但是现在,他会了,他不仅会了,他还在几个小时之内,连着抽了两包。
在这里,烟也是稀缺品,但是他不惜耗费了大半年的积蓄,从别人那里拿到了好几包烟。
他要将烟亲手送到章悦的手里,看着她含在唇间,然后再替她点上,顺便自己也来上一支。
想到能喝章悦站在一起抽烟,黄义的心情就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还回想起了在楼梯拐角处时,自己的胳膊肘点在了章悦胸脯上的那种感觉……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真的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至少黄义的脑中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他不停地抽着烟,整个房间内烟雾缭绕。
他的脊背在烟雾中一抽一抽的,他看起来像一只悲伤的猴子。
在三楼的中间,有一条横插的过道,沿着过道往里走,有一扇门,打开这扇门,里面是一个圆形的空房间,空房间中有一道暗门,打开这道暗门,里面便是重病楼安保主管万储的监控室了。
当然,这里也是他的住处。
在和章悦又进行了一次酣畅淋漓的鱼水之欢之后,万储刚刚恢复的一丁点精力再次被耗尽,他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很快就昏昏睡去。
章悦躺在他的身侧,她的一只胳膊被他压在肚子下面,她的另外一只胳膊插在枕头底下。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刮在洗手间里的窗户上,发出‘呼啦呼啦’让人胆战心惊的声响。
但是,此时,这样的风声在章悦听来却像是一种无言的鼓励,一种精神上的支持。
她闭上了眼睛,眼前出现了之前被梁哲催眠时候,他刺穿了万储脖颈大动脉的画面。
当时的时候,她觉得那个画面很恐怖,很吓人,很不可思议。
但是现在,冷静过后,她反而觉得那画面不仅让人热血沸腾,而且特别解恨,不仅解恨,而且透过一种奇特的神秘使命感。
她的心里开始痒痒了起来。
她微微扭头,望向了万储脖颈上的大动脉,那根大动脉微微鼓动,透过皮肤,她似乎看见了里面的血管,又粗又长的一根血管。
她的心脏在颤抖。
她的手臂在颤抖。
她的嘴角也在颤抖。
很快,她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一种奇特而又神秘的力量逐渐侵占了她的全身,她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在命令她,在驱使她,在操控她——
那个声音仿似来自遥远的未来,又好像来自遗忘了的过去。
她用尽全力控制着全身的抖动,逐渐地,她发现那个声音竟然是从自己内心里发出来的。
那个声音在说:“杀死他。”
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的嘴巴里面说了出来,是她自己的声音。
几乎在同时,万储微微翻了一个身,他的后背对着章悦。
章悦缓缓站起了身子,将另外那只手从枕头底下抽了出来。
那只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
水果刀在灯光的照耀下,闪出明晃晃的光泽。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杀了他。”
声音是如此地坚定,如此地沉着。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吗?
章悦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神变得跟她的声音一样坚定了。
她抬起了手,将水果刀放在了万储的脖颈附近,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她怕一下杀不死,万储要是叫唤或者反抗,自己就危险了。
她比量了好几下。
随后她又在万储的心脏处试了几下,但觉得凭借自己的力量一下可能刺穿不了他的心脏,又放弃了。
最后,几经尝试之后,她再次将水果刀放在了万储的脖子上,并停留在了大动脉的位置。
果然,还是这里最靠谱。
看来,催眠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的,至少让她找到了万储身上最脆弱的地方。
她坚信,只要她将水果刀狠狠插进去,然后猛然拔出来,万储绝对没有生还的余地,而且,大动脉被割裂,连喊叫可能都来不及。
她双手握着水果刀,悬在了万储脖颈的上空。
她往下试着插了两下,预估了一下力量和角度。
她忽然感觉嗓子眼有些发痒——
她轻咳了一声,并咽了两口唾沫。
唾沫滑入喉管,让她舒畅了许多。
这时候,万储再次发出了一阵响亮的鼾声,这鼾声将章悦吓了一跳。
“呼啦啦!哗啦啦!”
外面狂风席卷着大地,打在窗玻璃上,发出骇人的声响。
章悦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肺部被空气完全填满——
她的脖子上青筋外露,她的脸扭曲了起来。
这一口气,她足足吸了三十秒钟。
在这口气的最末尾。
在她的肺部和心脏即将要爆裂的时候。
她的双手高高举起,对着万储的大动脉猛地插了下去——
“滋!”
声音很轻,比她想象的要轻很多,但是那种刺穿皮肤和血管的感觉却比幻境中真实许多。
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了一个生命正在她的手底下消亡。
万储的身子骤然动弹了一下,但还没等他完全起身,章悦就握紧水果刀,猛地拔了出来。
“呼啦啦!呼啦啦!”
鲜血喷了出来,很浓很厚,像是一盆红色颜料从里面喷洒出来,没有那种迸发的力量感,没有弹射到天花板上,甚至没有溅到她的脸上。
鲜血就这么涌动了出来。
“呼啦啦!呼啦啦!”跟外面的风声一个节奏,一样的骇人,一样的恐怖。
万储吼间发出一阵尖锐的‘吱吱’声,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老鼠一样,随后他徒劳地捂住脖颈,浑身抽搐,艰难地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从眼眶中脱落出来。
他张开嘴,却没有说出来。
很快,他的脸就变青了。
“咕嘟咕嘟!”鲜血冒出来的声音变了,变得温和了,像是喝水的声音。
这时候,章悦忽然感觉自己的额头有些发痒,她抬起手,擦了一下额头。
“啪嗒!”一滴血从额头上落下来。
落在了她的大腿上。
这时,她才发现,她原本雪白的大腿变成红色的了,血红血红的,像是两根红蜡烛。
看着自己两条红蜡烛一般的腿,她忽然想笑。
也就是在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万储死了。
而也就在这时,她才明白,原来杀人的过程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歇斯底里和惊心动魄。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
“呼啦啦!呼啦啦!”
外面的风声还在刮,不停地刮。
她平静地拿起了万储的右手,将他的食指掰开,放在了床垫上,然后用水果刀开始割着她的指头。
“嗤啦嗤啦!嗤啦嗤啦!”
金属和骨头摩擦,发出骇人的轻响声。
鲜血还在流,床上流满了,流到了地下,地下流满了,流进了洗水间。
整个房间,慢慢变成了血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