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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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邑从王府回来后,在它乾城盘桓了几天。班超委托甘英,带卫侯到处转了转,看景逛街瞭人,采购稀罕。因为李邑还要去乌孙出使,与小昆莫见面,实现游历天山的夙愿,班超又派人召回白狐,并派吴凡带了一队人马护送,回程直接从乌孙经蒲类海送到玉门关。临分手时李邑告诉班超,不要忘了常上奏常汇报,不管和帝杀谁,他对你还是认可的。班超满口应承,佩服李邑会做官。可是李邑那样的官没有他的份,他正面临来自部下的压力。

祭参的周年忌日快到了,按照班超的想法,将胡正拉去坟前正法,算是给冤死的祭参一个说法,其他四个从犯,训诫一番从军,给他们一条重新做人的出路。可是田虑和甘英一定要全部杀掉,说小小胡正顶不了祭参的命。疏勒那边也是杀声一片,董健那个火爆性子,要不是李邑坚持将人犯亲手交给大都护,早把他们剁成肉泥了。作为西域都护,他既想伸张正义,惩处犯罪,又不想杀人过多,毕竟那都是些三二十岁的年轻人。说起来栽赃都护,陷害祭参,固然与这些人的品质有很大的关系,但如果没有朝廷自导自演的那场风暴,他们就是想害人,也没有机会。

这天上午,班超让韩发将人犯带过来,想弄清楚他们踩死别人立功的动力,与当时形势的压力,在这桩冤案上孰轻孰重。五个人跪成两排,胡正在前,另四个在他身后,一个个头发散乱,胡子拉碴,脸色像死灰一样,眼里充满了失落、无奈和绝望,尤其是胡正,眼泡浮肿,好像多日都不曾睡稳了。班超板着脸打量了他们一阵,问他们对自己的罪行有何认识。胡正先磕了三个头,说能见大都护一面,死了也就无憾了。

何出此言?感情投资?难道想置之死地而后生?为祭参之死伤透了心大都护,脑子里一连出现三个问题。只听胡正说,刺史升职,首先看你办没办过大案要案,看你扳倒的人是什么级别,吃多少俸禄,所以他们这些人的心态都不好,没案找案,总盼着官吏出事,一心想着拿下别人成就自己。胡正就是在这样的心态驱使下,带着人来西域的,查来查去,觉得仅就配妇的问题拿不下大都护,又罗织了私通匈奴的罪名,去向尤利多查证。尤利多说班超要私通匈奴,他就不会住在洛阳了,他虽然恨班超,但不能栽赃害别人,朝廷要是拿下班超,西域就热闹成一窝蚂蜂了。

嗯?想不到尤利多还挺率直的,这让班超感到欣慰。尤利多一说话,通匈奴的罪子虚乌有,扯上兜题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牵强附会,胡正也不敢再把通窦宪的罪再往班超身上栽,毕竟他多少还有点良知,也确实看出班超在西域的地位,但被升官的欲望驱使,就把祭参陷害了。胡正现在也知道自己作了大孽,罪在不赦,只希望大都护能容他死之前,给朝廷写一封信,呼吁朝廷改一改监察刺史考核制度,再不要没事找事,视同僚为敌,年年下拿人指标了,还是以实际考察评价为本,营造一个良好的官场环境为是。

胡正这要求并不过分,甚至有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班超当即答应。其他四人却是心有不甘,说他们只是协助刺史,并无决定权,请求宽大。班超听了他们每个人的申述理由,联想才高心气也高的兄长,就因为跟错了人,招致免官断奉,又被小人落井下石,公报私仇,死在洛阳的狱中,心情变得十分复杂。他曾提醒兄长,让他约束下人,他总不听,结果祸由此生,实在是不值。罢了,死了。人总是有弱点的,活人不能苛求死人,何况是自己的亲人呢!

班超决定要亲自去莎车,主持给祭参平反昭雪,让甘英在都护府值守。到了疏勒,徐干见师兄气短,强迫他下马坐车,自己陪同,整整走了三天,最后一天还摸了天黑。米夏和田虑妻子陪着挲莱母子,已经先期抵达,见了班超,多少有些尴尬,总归夫妻一场,心里还是牵挂,看见班超额头的皱纹又深了一些,身体比以前消瘦,头发也花白了,不由得掉下几滴眼泪,埋怨佣人没有将前老公照顾好。班超笑说有钱难买老来瘦,我这命有半条是老妈子救下的,倒是你,过的咋样,生意可好。米夏收住眼泪,脸上翻起红晕,说一切都好。这时莎车王且运来到驿馆,他身后跟着于阗王广德,两位国王对于女婿冤案昭雪的重视,让班超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第二天,穹顶上虽然飘着好几块黑云,但太阳依然炽烈,一丝风都不透,戈壁上热浪氤氲。埋葬祭参的墓地修葺一新,用松枝柏叶搭成的彩门,在阳光下泛着绿色,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矗立在坟前,上面盖着一块红布。墓前聚集了近千人,除了一百多汉军代表,大多是莎车的人,有王室亲属,磨坊所在地居民,数量最多的是都尉江瑟带领的一群军官和士兵,他们都是和祭参一起打过仗的战友。胡正和他的四个同伙,低头跪在坟前,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风雨施虐花落去,踩踏如泥留清香。平反昭雪和祭奠仪式由长史徐干主持,他宣读了朝廷给祭参平反昭雪的诏令,又介绍了祭参的生平,接着请班超与两位国王一起为墓碑揭幕。黑色的墓碑上镌刻着“汉西域都护府丞祭参将军之墓”,用金粉涂得非常醒目,立碑者落款是都护府和莎车王府。墓碑揭开后,由挲莱率子女祭酒跪拜,接下来依次是班超与徐干,莎车国王、于阗国王、田虑与董健、江瑟等相继祭酒,之后所有人向死者三鞠躬,最后请大都护班超讲话。

班超详细回顾了祭参的功绩,赞颂他的智慧,他的英勇,他高尚的人品,和他对西域的贡献,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引起现场一片啜泣之声。稍事平静之后,他话锋一转,说祭参死于冤案,但冤案是墓前跪着这几个人造成的,不是皇上的本意,朝廷下旨昭雪,并把这几个罪人发配到咱们手里处置,这也是皇恩浩荡,圣上英明,及时纠错,以正视听,咱们应该高兴地告慰英灵,冤有头,债有主,不应该对朝廷有怨气,特别是高级将领,不能因为出了冤案,就怨天尤人,失去信心。班超后面的话,是专门讲给田虑、董健他们听的。他觉得这才是朝廷给祭参平反的主旨,否则,下这么大的势,还有什么意义,反正人死不能复活了。

不料这一席话深深触动了胡正,他带同伙向祭参墓碑三叩首,征得班超同意后向死者忏悔,声泪俱下,说得挺诚恳,让人心生怜悯。胡正最后请求让他偿命,给他的四个助手一次改错的机会。这其实也是班超的本意,不杀不好向老部下们交代,杀多了又于心不忍。朝廷把这些人发配到西域,似乎是让他们出气,实际上是烫手山芋,最终还考量他这个都护的肚量,不在他的位子上,难以理解这多重含义。

大都护看看徐干,徐干不吭声;转视且运和广德,两人都偏过头去;再看董健和田虑,双双拿着白光闪闪的马刀,田虑还故意拿块磨刀石在利刃上磨蹭,发出霍——霍的响声;而挲莱和她的一双儿女,却眼巴巴地盯着那五个待杀之人,眼里满是恐惧。他突然决定:让人将胡正等人带走,不杀了!

不杀!为啥?难道祭参就白死啦?董健几乎是窜到老长官面前,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像审视怪物一样盯着,手里的马刀依然是白光闪闪,那条空荡荡的袖子,不服气地摇摆着。韩发怕董健情绪失控,伤到长官,立即挡在班超面前,被徐干摆手叫走了。田虑也很生气,将磨刀石狠狠摔在地上,马刀戳地,单膝跪在墓碑前,狼一样嚎叫了几声,意思是祭参不能白死。等人们都走了,就剩下他们几个人,徐干才拉了董健一把,说天怪热的,老大的身体刚好,你忍心让他这么晒着?转身又拽起田虑,劝他冷静点,老长官这么决定肯定有他的道理。回头再看班超,眼圈是红的,似乎有老泪在框中打转。

徐干没有问放人的理由,也没有人敢再问。这事成了董健和田虑心头一个结,白狐回来后也是大为不解,说都护老了,跟个娘们一样了。直到第二年的孟秋,都护府调龟兹、姑墨、疏勒、鄯善、莎车、拘弥、尉头和乌孙八国七万大军,一举光复尉犁、焉耆和危须的时候,这个问题才不问自解了。

西域剩下的这三个王国,都是“水国”,虽然也是绿洲,但雨多河多湖泊多,春天开冻时道路翻浆,路面就像泡在水里一样,仲秋以后多雨多雾,道路十分泥泞,所以攻取的时间,只能选在夏季和孟秋。按照祭参原先制定的计划,大军首先智取尉犁,生擒了尉犁王泛,接着就向焉耆进发。焉耆是西域大国之一,当时有四万多人,七千人的军队,王治员渠城,东西三百丈,南北二百五十丈,为西汉中前期建造,完全的仿汉长安城的格式,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的十字有一座钟楼。城东面是敦薨浦(今博斯腾湖),浩淼无际,西面和南面是发源于高山草甸的开都河水,水深流急,北面是一片沼泽,前不久派去探路的士兵有十几人不小心陷进去,再就出不来了。

焉耆王谷盎是个十分狡猾的人,五短身材,扛着一个光头大脑袋,据说里面装的全是计谋。他原与龟兹共进退,尤利多投降时他想继续观察,一看尤利多被押送去了洛阳,就断了降汉的念头。他曾派使去蒲类海找于除鞬,于除鞬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给他派了一个监国侯。可是这个匈奴小王庭是窦宪所立,窦宪死后,他怕汉朝不承认,自己率着人马逃往北庭,被汉军给杀了,可笑的是谷盎仍然保护着那个监国侯,自信员渠城被水泽环绕,联军极难攻取。他在听到大兵压境的报告后,马上指令部队拆了河上所有的木桥和苇桥,企图采用班超在疏勒城饿困大月氏的办法,让七万大军望水兴叹,粮草不支时自然败兴而去。

甘英派人割苇扎筏试渡,结果大都被急流冲向下游,勉强有一两个过了中间线,又进入对岸弓弩有效射程,筏上士兵尽皆中矢,落水身亡。耽延了两日,也没想出好的办法,各国国王都在,又带了好几千高官巨贾来观摩,就有些急了,纷纷派人来打听,如何渡河。班超也有些焦虑,夜里在帐中睡不着,偏偏焉耆的蚊子又多又大,点了好几把艾草,也熏不走。内急如厕,刚感觉屁股上痒痒,一把拍下去,竟是满把的血,把他家的!正是屁股痒得难受,甘英带来胡正和在长安祸害人家闺女的狗剩,说是姑墨军队送来的,差点当探子杀了。

胡正和狗剩都是牧民妆饰,上个月跟着屯长来侦查道路,与十几个人一道陷入沼泽,屯长以为人都没救了,带着大队撤退。俩人都是水性好,在水下憋气时间长,就在头要陷进泥淖前,猛吸了一口气,沉到底后就拼命挣扎前行。胡正的运气好,无意中抱住了一只大龟,那龟三游两晃,就将他带到一块小岛边。小岛只有三尺大,距离他刚才滑下去的地方并不远,他抹一把脸上的泥水,看见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在噗通,几次把头探出来,便一手拽着小岛上一束芦苇,把身子往里边移动,一手使劲够那个人,费了好多周折,即将筋疲力尽的时候,竟然被对方抓住了手,挣扎到岛上,才认出是狗剩。

谁也没想到,两个死里逃生的人,为大军进攻焉耆,找到了迂回的道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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