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青与郝世清达成共识之后, 杜三娘一到就知情识趣地退让了出去, 他们足足谈了有两个时辰,雅间的门才再度打开,杜三娘眼睛红红的走了出来, 郝世清向着柳长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柳长青这才彻底安下心来。
三日后, 柳家赔偿的一千两白银送到,周家的傻儿子请了法式做了道场, 也终于入土为安了;孰料一干人等还没从坟前回去, 便有下人来报,周老爷伤心过度也咽了气,于是, 周家的哀乐再次鸣响了三日。
事后, 按照约好的那样,周家的老大老二仍旧是借机闹了一番, 将杜三娘从掌家之位上拉了下来。但是也并未过分, 分家产的时候好歹给小铃铛留出了一份嫁妆,那赔偿的一千两白银也全数给了杜三娘,甚至在周老爷死后,以继母年轻不便就此耽误终身为由,将之赶出了周家。
一个飒飒冬日, 杜三娘拉着小铃铛,走出了周府。
数载青春,几年心力, 最后只余得怀中一千两银票。
柳长青与秋萤驾着马车,静静侯在周府外面,见到她们娘两个从以前的仆婢成堆到如今的形单影只,也不禁感慨万分。
杜三娘四下看了一会儿,无果,这才拉着小铃铛走过来上了马车。
秋萤打开马车帘子,小声说道:“他不合适露面,转托了我们。”
杜三娘身子顿了顿,转头过来轻声一笑,道了声:“谢谢!”
马车驶出铜锣湾之后,小铃铛就在车内坐不住了,她一向坐轿子,第一次坐马车,觉得稀罕得很,秋萤将她带到外面长青驾车的车辕处,让长青看着。
马车内只剩下了秋萤与那个传言中很“厉害”的杜三娘,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秋萤咳嗽两声,先开口道:“那个……嗯,我们这是上京的路上。铜锣湾、密云什么的,都不适合待了,郝世清托了我们赁了个小院儿,就在我们菜园子附近,他已经在那里等了。”
杜三娘坐得笔直,脸上的神情却是柔和的,她道:“多谢你。”
秋萤想了想,又道:“我长青哥说,说……”
杜三娘侧目笑道:“说什么?”
秋萤小声道:“说郝世清他心中一直有你的,他成亲这几年还没孩子,只是碍于娶的是里正的侄女,才一直没有纳妾。过上几年,等这边的事情淡下来,你再给他添个一儿半女,还有小铃铛,到时候未必不能进门。”
杜三娘也是神情柔和地侧头听了,然后转脸微笑道:“进门做妾是么?我宁可一辈子待在京中那个小院儿里。”
秋萤有些讶然。
杜三娘拂拂鬓边的发丝,柔柔地开口道:“我这个人,其实一向有主意得很,性子很倔强,否则当年也不至于一怒之下,就嫁进了周府。我虽然出身青楼,却因为皮相生得好,从小就被当成摇钱树来栽培,十六岁那年开苞夜,郝世清买下了我,却并没有得到我。”
秋萤小口微张,摸不准她说这些做什么,继续讶然。
杜三娘以为她听不明白,就笑笑道:“所谓开苞夜,就是青楼姑娘的‘洞房花烛’,只是新郎由价高者做;所谓得到,是指行周公之礼,有夫妻之实。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无论恩客是谁,我将之灌醉,然后趁着夜色逃出青楼去,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只是我低估了世清的酒量,他并没有醉。我逃到城外的时候,他驾车追了过来,让我上了马车,没敢带我直接回铜锣湾,为了甩掉和迷惑追兵,辗转了附近几个县城,再布下痕迹做出南逃的样子,最后风声小了,才将我放掉。”
秋萤诧异道:“他将你放了?”
杜三娘点点头道:“是的,放了。只是我无处可去,又难得见他是个正人君子,便打定主意这辈子跟着他了。看得出他也是喜欢我的,就编了个谎言,说我是家道中落的大家小姐,然后将我带回了他的老家,也就是铜锣湾。”
秋萤点点头道:“嗯,后来的事情,郝世清跟长青哥都说了,我也知道。”
杜三娘摇摇头道:“不,有件事你们是不知道的。那周老爷是早有准备等在那里的。我开苞夜那日他也在青楼里,隐身在雅间中,他自然是认得郝世清的。后来听说我逃了,猜测郝世清最终会将我带回郝家去,便从青楼老鸨手中廉价购得了我的卖身契。他侯在郝家,将我成功堵在那里,手中又有卖身契,世清毫无办法。”
秋萤听得唏嘘不已,不曾想中间还有这些曲折。
杜三娘接着道:“我以为郝世清是知道的,是与之谋划好了的,是我眼力不行看错了人,这才愤而嫁入了周府。后来是周老头自己告诉了我实情,我才知道冤枉了世清,但是周老头之所以告诉我,也是因为那天正好是世清的新婚之喜了,事情再无转圜余地。周老头派我去送贺礼,是为了让我死心也为了让我难堪。不成想,新婚之夜洞房花烛的时候,世清居然会鬼使神差地从郝家后门走了出来,我当时站在他家后门外的小树林边上,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不过接着他就看到了我,跑了过来,抱住了我……我们就在一起了……”
秋萤听得脸颊滚烫,但是眼睛却十分明亮。她从来不知道在村子里“声名狼藉”的勾栏院出身的女子,原来嫁人前竟然是冰清玉洁的;也深深地为他们之间的一段曲折离奇的孽缘而感慨叹息。
杜三娘从往事中回神,歉然地笑了笑道:“我失态了,跟你一个未成家的姑娘家说这些,别吓着你才好。”
秋萤摇摇头,真诚地道:“我祝你们劫后重生,有情人终成眷属。”
杜三娘笑笑,又道了谢。
秋萤想了想问道:“我有点想不明白,既然你很喜欢郝世清,为何不肯进郝家门呢?”
杜三娘道:“我不是不进郝家门,我是不想去做妾。因为郝家门里还有另一个女人,一来我不想到人家眼皮子底下添堵;二来也不希望自己时时吃醋,眼不见为净吧。”
见秋萤若有所思的样子,杜三娘再道:“你的长青哥身负大才,难得他放得下雄心抱负,只愿与你长相厮守,你要珍惜。假如日后遇到什么风波,不要赌气,要信任他。”
秋萤知道她是有感于自身的经历,便连忙点了点头。
杜三娘忽然话风一转,问道:“听说你家在南小巷种菜不很顺利?”
秋萤愣了一下,不愿瞒她,就点了点头。
杜三娘捏着手绢,掩唇一笑道:“既然住成了邻居,有什么难题不妨去跟我说说,我不像你长青哥雄才伟略,但是却有一肚子坏主意。”
杜三娘说完眼风忽然一利,喃喃道:“若不是世清亲自求我,周家如今仍旧是手拿把攥地牢牢握在我的手里,想将我从掌家之位上赶下来,谈何容易?”
秋萤看着眼前的女人,只觉得她好似有着千般面孔,让她分不出哪个真哪个假来。
杜三娘被她的眼神激起了性子,问道:“你可是不信?”
她闭了闭眼睛,重又睁开,忽然开口道:“你们可是想将那四时鲜皇商的身份夺过来?定下的计策应该是让菜地不只是菜地,除了果蔬之外,尚有美轮美奂的园林景致,然后吸引了王公贵族们前来游玩,骚人墨客到此相聚,自此名声在外,然后结交到若干皇胄之后,拖他们的关系由他们进言,拿下这皇城菜蔬供应的生意。”
秋萤见她猜了出来,也不隐瞒,点头应道:“不错,少一哥就是这么个主意。”
杜三娘笑笑道:“我有一个法子能让四时鲜不再找你们的茬口。”
秋萤道:“当真?”
杜三娘道:“其实这法子说来也简单得很,就是避其锋芒。让你们柳举人照会一下四时鲜的老板,定下一纸文书,言明南小巷只栽培菜蔬多少多少亩,只为供应停云楼,绝不多种。然后你们放弃种菜,转而种花啊!这花儿虽然不能吃,但价儿却比菜蔬高得多了!京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有钱人,还怕没有销路么?到时候南小巷花木深深,再依着花令举办几次赏花会、游园会、采菱会、采藕节什么的,到时候广发请帖,遍邀名士,云集于此。然后再暗中请来手艺超群的厨子,就利用园中的菜蔬制成别有韵味的美味佳肴,免费供应给这帮文人雅士们,还怕他们不大肆宣扬出去?就算他们自己不说,所作的诗词总有一些脍炙人口的流传出去,总会传到有心人的耳中,报与圣上。到时候圣旨一下,你们南小巷想不种菜都不成了……”
马车刚到南小巷口,柳长青就将车停了下来。
秋萤打开车帘,只见郝世清一身大红的锦袍,正等在巷子口那里,身后竟然还停着一顶花轿,一队鼓乐手。
柳长青示意秋萤打开马车底座,里面竟然有一身大红的喜服,新娘的凤冠霞披都在,还有一个红盖头。
郝世清站在巷子口,凝视着杜三娘,眼中恍似有泪。
秋萤回头,只见杜三娘眼中泪意更甚。
秋萤忽然又想起了小铃铛,心想这孩子不知道心里该怎么想了。
却见小铃铛自己跳下了马车,向着郝世清跑去,喊道:“爹爹,有我的礼服没有?”
秋萤放下车帘,将凤冠霞披递给杜三娘,又撩开车帘钻了出来,一把拉住柳长青道:“长青哥,怎么回事?”
柳长青淡淡地道:“劫后余生,有情人终成眷属。”
里边杜三娘换好了喜服,轻轻拉了拉车帘。秋萤又钻了进去,问道:“刚才小铃铛那一声喊,什么意思?”
杜三娘将盖在喜服底下的一篮子红色花瓣递了给她道:“劳烦你当我的喜娘了。”
听到她问,又笑道:“这孩子聪慧,我一点都没瞒她,她有权力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
秋萤嫣红着双颊,心想怪不得她在车上谈起郝世清,一点也不避讳。而自己还一再地小声小声再小声地说话,想想真是难为情啊。
杜三娘拍拍她的肩膀道:“别想了,你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姑娘,是我的言行都悖理骇俗了些。”
外面的鼓乐声已经响了起来,秋萤挎着花篮自己先下了马车,再将盖了盖头的杜三娘也搀了下来。
郝世清抱着小铃铛,又用一根红绸与杜三娘连在了一起,一家三口往小院儿里走了过去。秋萤赶紧扬起手来,撒下漫天的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