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秋入夜后幽暗的道路上,那位少年稳稳的走来,虽然有几许余光反照,但当时,当然没有人去在意他长什么样子。
等他走进问星阁的时候,一个没有星力波动的凡人少年,这样的人,当然还是没有人确切的留意过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那么,现在,谁又会记得住他的容貌呢?
雅间里面坐着的,几乎是整个江陵城最重要的人了,门口候着四个侍者,其中一个浑不在意的从少年的手中接过了匣子, 恭谨的送了进去,递到了林八方的手中。
像这种从客人手中接过东西,送到另一个客人,送到该送的人那里去的活计,这位侍者做过许多次,对他来说,习以为常,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
毕竟,侍者,不就是干这类事情的吗?
毕竟,谁会在意另一个也只是帮忙拎东西的帮闲之人呢?况且是连星力都没有的凡弱之人呢?
但是,幸好才过去一丁点时间,他当然记得那个瘦弱少年大概的样子,只是,一个星力都没有的凡人,本来也只是一个信使,能知道什么呢?
但是,毕竟出了这样的事。
那么,现在,该会有人在意了吗?自己,会不会被牵连呢?
一片寂静中,侍者目光低垂,但他眼睛里的视线,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房间里那些人身上梭巡了一遍。于是,一种古怪的感觉在他心里流过。房间里的,都是江陵城的大人物,而此刻的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却已经让他觉得很奇怪。
他心中这么想的时候,有人挥了挥手,他识趣的退出了房间。
没人在意,谁会在意呢?
他的心中,蓦然又浮现刚刚那一瞬间目光在那些大人物身上梭巡时浮现的古怪感觉,那种感觉突如其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但,谁会在意的?没有人,连他自己在内。
对他来说,麻烦没有找上自己,这就挺好。他摇摇头,重新在门边站得直直的。
他想,一个侍者大概只要做好一个侍者,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那么,刚刚怕被找麻烦,主动去说明情况,会不会,有点多余呢?
不知道,谁在意呢?
谁在意呢,这简单的几个字,实在很有意思,因为好多事,都实在没有意思。如果不是突然间发生了这样的事,如果不是林八方在看了匣中的画后,好像被人用烧红的铁条插入了咽喉一样,忽然脸色大变,谁会在意呢?如果不是在林八方脸色大变之后,发生了更诡异的事情,谁会在意呢?
时间仿佛停顿了,或者只是被拉得很长。
站在门边的侍者当然没有机会把房间内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房间内的人,坐在用上好星木打造的椅子上的那些人,坐在林八方旁边的那些人,坐在林八方对面的那些人,都刚好是刚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人。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先是林八方脸色大变,然后,是那些看到林八方脸色大变的人脸色大变。
每一个人,都脸色大变。
那一瞬间,众人的脸色,甚至变得比林八方更奇特诡秘可怕。
因为每个人都看见林八方的左手忽然抬起来,蜷缩着伸出食指,用一种诡异的方式戳穿了自己的额头。空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根蜷缩起来的食指移动的轨迹,缓慢而且挣扎,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残酷意味,但最终,终于还是毫不留情的戳穿了他那光洁的额头。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但丢命的方式有千万种,而林八方就这样莫名其妙丢了命。
他自己的手,戳在了他自己的额头上。这种事本来有很多种解释,但是,每一种解释都不合理,每一种解释都让人感到害怕。
林八方那八尺七寸,一百七十四斤重的雄伟躯干,还静静的倚靠在椅子上,鲜红的液体混合灰白的脑髓一起滚动出来,把他那被紫色丝带系起来的红色头发衬托的越发妖艳,仿佛正在喷涌的火山。
桌子上的画,还握在林八方手中,连林八方的手一起,干干净净的,光明正大的放在了桌子上。
可是,林八方的眼睛已经永远闭上了。
那么,他再也不能睁开眼好好看一看这幅让他咽气的画了。
场面静寂而沉重,灯火摇曳,桌子上那幅不大的画,似乎随着众人的呼吸轻轻的翻动了一下,或者,是那画中的箱子在呼吸?
没有人说话,因为谁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送匣子来的少年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画旁边,桌子上的山珍海味还在散发着热气,温酒的炉火把酒温得咕噜咕噜响。只是,宴会的主人已经舍下众人去见阎王了,众人的脸色,于是变得不很好看。
时间仿佛停止了,又仿佛走得太快。第一个开口的是站在林八方身后,被人们戏谑为林城主影子的男人。
“快,快去找大夫来”,他说。
他的声音沙哑而生涩,像是从肚子里挤压出来的,而不是从嗓子里说出来的。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林八方出现在江陵的时候,就是他出现在江陵的时候。他一直跟在林八方的身边,不管林八方走到哪里,他都如影随形,仿佛林八方的贴身侍卫,更仿佛林八方的影子。
尽管,曾有人听见林八方叫他多舌师兄,但是,人们习惯称他影子侍卫。
那么,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多舌的人呢?
没有人知道。因为他既没有否认过,也没有承认过。或者说,因为三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听过他说话。
或许,林八方听过,但林八方已经死了。
人们一度认为,他是个哑巴。今夜,是众人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他认为应该给林八方找大夫。其实,他也知道,找大夫已经没有用了。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一口棺材。
而棺材,是用来装死人的。
所以,被林八方叫做多舌师兄的男子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看不出悲喜。仿佛那个死去的人,不是与他朝夕相处的林八方,而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又仿佛林八方死得并不突然,仿佛林八方本来就应该死,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现在,有人听了他的话,匆匆往外跑去。
虽然人已经没有救了,但大夫还是要的。被林八方叫做多舌师兄的影子在想,总该有某一个人,用某一种方式,来告诉这个小城,他们的城主死了吧。
而说完那句话便沉默下来的影子,正缓慢而坚定的伸出手,将林八方的手从那画上挪开,然后,将那铺在桌子上的画纸重新卷起来,装回了盒子里。
除了他,大概没有第二个人适合做这样的事了吧?
一边卷画一边这样想的时候,他的眼角微不可查的牵动了一下,他知道,或许他永远也回不了帝都了。触碰那件事,触碰那个秘密的人,都死了。
虽然来江陵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命或许已经不在自己手中了,已经被迫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但是,如果再也回不去,还是会很遗憾啊。
真的好遗憾。应和着他心中的想法,他的嘴角,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被坐在林八方的旁边,坐在已经死了的林八方的旁边的李家的老家伙看见了。然后,他看着那个家伙,仿佛很吃惊的样子,嘴角的笑容情不自禁便更多了。
原来,生活这样有趣吗?
不过,不是太要紧了,该来的总会要来。就是,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那时候,自己会不会还想现在一样没有准备好呢?
把那幅画连同匣子一起收拾好了后,他看了林八方的尸体一样,叹了口气,心中浮现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个丧事怎么办呢?
林八方?还是西门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