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立冬已经越来越近了,阎泸江的江水流经江陵城的时候,带来了大片的寒气,天气更显寒冷。可是,天气虽然愈加残酷,东正街,问星阁门前那一株老槐树,却任然绿意葱茏。偶有冷风吹来,便是满树绿叶随风浮动,摇摆间,更见风韵。
只是,今夜,昏暗的灯光下,那株老树忽然悄悄落了几片叶子,看起来很是孤清落寞。
夜色,渐渐凝固,有两个人从黑暗中走来,默默无言。等他们走到那株老槐树下后,便正好恰如其分的停住了脚步,仰起头,看了看那正悄悄掉落叶子的老槐树。
天地一片凄清,夜幕之下,看不清那两个人的脸,甚至看不清那两个人的轮廓。但幸好,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是两个人。
两个奇怪的人。
槐树的叶子终于掉到了地上,然后,他们那随着槐树叶子低下去的头,抬了起来。收回视线,从夜色深处走来的二人,往问星阁行来。他们走过来的时候,仿佛目不视物,仿佛一无所知。他们的目光,只是直直的望着前方,却连那脸上有一块狰狞疤痕,恰好处于他们目光前方的女子,便都没有进入他们的视线。
他们的视线所及,没有雪亮的光芒,没有玄妙的波动。但当他们的眼睛静静的望出去时,他们的目光,似乎穿过了那个脸上有伤痕的女子的身体,穿过了那女子身后的房间,和房间内众多的星士,望到了更远的地方。
女子身后的房间,并不是全然封闭的。或许是为了更好的欣赏景色,这间处于一楼大厅深处的巨大房间,打开阔大的前门,视线可直接望到繁华的东正街上,在欣赏芸芸众生红尘万象时,却不必担心被大街上的吵闹声影响到宴饮的乐趣。
人有千样人,但不欢喜别人爱慕嫉妒的,实在很少。不过,这房间的妙处,到不止这么肤浅。对着前门,在房间的后部,放了几扇巨大的屏风,屏风背后,居然也有门户。
屏风后的门户,当然对着问星阁的后院。若喜欢雅致,只需关闭前门,叫侍者把那屏风往前门处一挪,这样房间格局来了个互换,打开原先的后门,入目便是一片雅致的花园,小桥流水,很有趣味。
当然,客人也可以两边都开着,也可以两边都关着,全凭客人心意。
就在阴影中那两个轮廓一步一步往问星阁走来的时候,问星阁很深的后院里,一个胖乎乎的老者正缓缓转身,把视线转向了问星阁门前,那株悄悄掉了几片叶子的老槐树的方向。他的眼睛毫不出奇,普普通通,就像他的长相一样。但他目光所指向的方向,没有半点迟疑。
夜色中,他的视线仿佛已经穿过了那一堵又一堵黑乎乎的墙壁,穿过了阁中那一个又一个惊诧的面孔,望向了那两个从黑暗中走来的人。
或者,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这,是今晚他的目光,第二次投向问星阁后院之外的地方,很巧的是,他两次往外凝视的方向,是一样的。
第一次,是那个来江陵城,已经有三十六年的城主,打开那幅画的瞬间。那时,他正在杀鱼,他握着菜刀的手轻轻抖了一下。所以,那时,正好在他手中的那尾鱼,跳了跳,突然化成了一片雾。
那尾鱼,在未变成雾气前,长着锋利的牙齿,长着尖利的背鳍。甚至,那尾鱼的头上,星力具化,凝聚成璀璨的星光,已经外显出身体,神异非凡。
那,当然不是一尾普通的鱼。可是,就在老者手中的刀微微一抖间,那条鱼变成了雾,包括它的肉、骨、血、鳞、鳍,以及脏腑等等在内,一起,在瞬间变成了淡淡的雾。
那真是一种颜色古怪的雾!
似乎,有腥味弥漫开来,然后,这位胖胖的老头,轻轻挥了挥手,收回目光, 从漆黑的桶里捉出另一尾鱼,再次,细致而耐心的挥动手里的杀鱼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杀鱼是他的工作,他喜欢杀鱼。
杀鱼当然需要工具,他有一刀,一桶。
现在,是第二次。第二次,他把目光望向那个隔了好多堵墙的前方。往那里看,当然是因为那里发生了值得他关注的事情,或者出现了值得他注意的人。往那处看去的时候,他的手里,依然握着那把菜刀,依然还有一尾并不挣扎的鱼。
然后,他收回目光,放下了手中的菜刀,还有那一尾正准备被他杀掉的鱼。
那尾鱼被他随手一扔时,突然有强烈的星力波动从那鱼身里蹿出,慑人无比,单单只凭气息,便知其强大,既然不弱于炼旋境的人类星士。
在星力从鱼身上蹿出的同时,那鱼的身体化作一道诡异的弧线,惊涛拍岸似的,以快越雷电般的速度往空中奔去,似乎要超越这昏暗的问星阁后院,然后一鼓作气击破长空一般。
可是,就在那尾鱼堪堪跃起,连这后院都不曾跳离的瞬间,胖胖的老头旁边,那被他用来装鱼的漆黑的桶里,突然传来一股惊人的吸力。那吸力往那尾鱼只轻轻一扫,于是,那尾正往天奔去的异种大鱼,保持着向上的姿态,身体,突然停在了半空。
生死一跃,终于跃不过生死。那鱼的嘴巴忽然张开,无声的嘶喊中,竟有银色的血液从那鱼的嘴里喷吐出来,使得那尾本就神异的大鱼更是气息见长,残酷中带着一往无回的冷冽,仿佛连夜色也要刺破一般。
可惜,在那诡异的吸力之后,那漆黑的大桶,桶口忽然微微荡漾,一丝旋涡一闪而逝。而空中那条拼命的鱼,瞬息之间,已随着那丝旋涡一闪而逝,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胖老头站起来,擦了擦手,往外走去。从始至终,他看都没有看那鱼一眼。那鱼拼命时慑人的气势,竟没有引起他半点注意,真正的气定神闲。
谁又挣扎得过命运呢?
有轻轻的叹息声在院子里响起,似乎是对那鱼,似乎不是。可是,此刻,似乎连目光都不愿意挪出眼前院子的胖老头,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竟站了起来,欲要离开这院子。
今晚,他往外望了两次。现在,是他第一次离开这个院子,也是他第一次站起身。
他的屁股下坐着的,不是椅子,而是一颗金色的脑袋。
这是一颗巨大的金色脑袋,有四五个成人脑袋那么大。头顶光秃秃的,没有头发。看不清脑袋的脸,因为那脸正深深的埋在地里。但巨大脑袋的额头上,却有两个漆黑的点。那黑点,与那个漆黑的鱼桶,竟然有几分一脉相承似的感觉,让人觉得诡异的同时,又暗暗心惊。
这巨大的脑袋,也不知道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粗略一看,其材质仿佛金属,似并非血肉之身。巨大脑袋的后脑勺,正是被这位胖乎乎的老头当成椅子的地方,似乎因为被坐的太久,变得很光滑,光可鉴人。
确实,胖老头在这颗脑袋上坐了太久太久,久到他都忘了他的屁股下是一颗脑袋。
胖老头轻轻的带上院门的时候,有吱呀的关门声。
那尾没有侥幸的鱼,重新回到了漆黑的桶里,一看之下,竟变得仿若一粒微尘般大小,漆黑的夜色里,若非它身上的银色,实不可分辨。这时,那银色的微尘,却认命一般,在那桶里微微游动起来。那粒银色的微尘,融汇在无数同样银色的微尘里,晃眼看去,竟仿佛是一条银色的河流。
漆黑的桶边,那把被胖老头随手扔在院子里的菜刀,暗淡无光,让人连刀把处那个十分显眼的屠字都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