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尹并没有目睹刘得裕身死的那一幕。他只是带着萧木和一大队侍卫到了那个镇子,然后站在外面,听到了零零星星的惨叫声。
不出所料,刘得裕并没有带队跑掉,而是在探明了驾崩和新陛下现身之事无误以后,寄希望于白尹会在新陛下跟前为自己多美言几句。可惜他直到做了刀下亡魂还没有明白,要了他命的正是白尹。
“你觉得,我这样会不会太坏了点?”白尹站在镇子外面的土路边,这样问道。
此刻在他身旁,只有坐在歪脖树上晃着两条纤细小腿的竹琪。
少女想了想,干脆利落摇头道:“你不坏。不是说了嘛,刘得裕又不是什么好人,恶王的一条走狗而已。你让人杀了他,那些粮食还可以完完整整地进国库,不被贪墨,这样不是更好吗?”
“但我还是很难习惯这种事。以往我跟别人玩心眼,最多就是坑垮几家公司……”
“公司,是什么?”
“大型的商家。我以往玩再多心眼,也从来不会要别人的命。只谋财,不害命。”
“但你这次设计杀刘公公,可是厉害得很呢……你跟师傅那样说完,我才明白你的计谋究竟是什么,刘公公更是到死都没想明白。”
白尹苦笑道:“是啊,做起来容易,别想太多就好。类似于这样空手套白狼的事情,我的经验并不少,可等到做完之后,就忍不住乱想了。”
竹琪双手撑着下巴,低头望着他,问道:“那,你后悔吗?”
“为了我要做的事情……不后悔。有些事,必须要有一定本钱才能开始。”
“你想做什么呢?”
“我……”白尹望向镇子里散乱的人影,忽然顿住了。
竹琪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她迈了两步来到白尹面前,微微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不能告诉我吗?”
“倒不是不能告诉你,只不过……若是还没开始就放大话,未免有吹牛的嫌疑。”
“吹牛?难不成你想做些了不得的大事?”
白尹耸了耸肩:“或许吧。”
“我可还记得,第一天躲在你床底下的时候偷听到的……”少女忽然眯着眼笑了起来,“说你擅长什么来着?经世济民,以此为道?”
“呵,应该算是吧。”
“那好哇,我怎么着也是竹氏族人,虽然回不了岳山。但你要是真能做成那等大事,大不了我就再破一回祖训,把你的功绩都记下来!”
说着,少女挥了挥小手,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白尹微微摇头,叹道:“还早着呢,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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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后,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新王的登基大典之顺利自不必多说,对于白尹而言,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倒是更为切要。
那几支秘密商队都回到了潼都,领队的宦官全部被萧木领着大内侍卫暗中处死。事实证明,这几位公公根本无需担忧如何在新王面前表忠心,因为压根连新王的面都没见到。不过商队却并没有解散,那些车马、伙计和雇佣来的武夫都还好端端的。
新王只要金银和粮食,对商队的壳子并不在意,只交由萧木随意处置。于是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这些车马和人手都归了白尹。
新王刚开始理政,还没怎么听说过川先生的名头。而白尹也没心思留下来,于是商队一到,他就打算带队动身了。
但在离开之前的这个下午,萧木又找了过来,还送上了三大盒亮闪闪的银子。
“你给我送钱是什么意思?”白尹打开自己面前的盒子看了一眼,就皱眉问道。
萧木微笑道:“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哪儿,可不管哪里都是远行,路上要管这么多人的吃喝,可不能少了银子。这一千五百两,都是从那些死宦官那里搜出来的。陛下赐给我,可我没什么要用银子的地方,就给你用吧。”
“你不花钱?”
“我怎么花钱?平时的吃穿用度,有徒弟孝敬还有陛下的赏赐,吃都吃不完。青楼赌场之类的,我也见得够多,早就腻了。我身为妖族又没办法入官场,只能在陛下身边做些事,用不着贿赂别人……倒是有人来贿赂我,可也都被我挡回去了。我连陛下的赏赐都用不完,要那么多钱干嘛?”
萧木的这一番话怎么听都像是炫耀,可是白尹却从中嗅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于是白尹说:“你很寂寞啊。”
萧木顿时一愣。转眼间,原本挺直的脊背悄然弯了稍许,豪侠的脸上也染了几分寂寥。
“对啊,要是瑜梨还在就好了……那我就给她买最贵的胭脂水粉,最华丽的衣服。而且她再也没必要服侍别人,怎么打扮都是给我看。”
说着,萧木沉下目光。
白尹也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围的伙计和车夫都很有眼色。他们见这两位神情沉重,便自觉地保持距离,埋头于自己的活计——比如往车上装粮草、检查马匹和车轮之类的。
毕竟,一个是商队的首领,另一个是带着大内侍卫斩了前首领的大侠,怎么着都惹不起。
白尹忽然说:“总之,多谢。我确实挺需要银子,就不跟你客气了。”
萧木勉强笑了一下:“不用客气。除了银子,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需要的?这商队上百号人,就算是你要掌控起来也不会容易吧?要不要我挑几个得力的徒弟,给你帮忙?”
白尹笑着问道:“你怎么如此热心?”
“因为我担心啊……万一在陛下身边待不下去了,至少我还能投奔你。”
“陛下那么信任你,为何会待不下去?”
萧木指了指他,叹道:“你又何必跟我装糊涂呢……以你的能力,留在潼都总能身居高位,尚书甚至丞相也并非奢望。可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白尹微一犹豫,不过见对方如此坦陈,便也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因为夏国宣战了,而镇西大将军却为了扶新王上位,不管不顾战场之事。更要紧的是洛国那边闹得正凶的虵狼,他一旦得知了潼拓王的死讯,必然回来算账。”
“是啊,以你的眼光都不看好潼国,我自然要多留个心眼。我跟你不一样,带着徒弟杀人还可以,带商队做生意就万万不行了。所以这些银子与其放在我手里打水漂,真不如交给你。只是我这边若到了危急关头……”
白尹郑重道:“放心,如果你在这里真的待不住了,尽管来找我就好。”
“哈哈哈……”萧木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从袖口里又掏出了两块玉圭。
白尹的目光顿时凝固了。这两块玉圭他虽然只见过寥寥几次,但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萧木晃了晃手里的玉圭,问道:“熊公公的那一块已经碎了,就剩这两块……哪个是你的?”
白尹立刻伸出了手指,可是还没等他指到,萧木就把两块玉圭都塞到了他的手里。
“这些在我手里反正排不上用场,就算交给陛下也没用,还不如给你,对吧?”
白尹不由得苦笑:“这世上唯一知道口诀的人死了,我也没办法。”
“但这是你的东西,我拿着烫手,你还是拿好吧!”萧木说着,忽然拱了拱手,“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总之,后会有期。”
白尹同样拱手作揖:“后会有期。”
然后萧木转过身,大步离去。
白尹望着他的背影,半晌默然不语。
自从降临此世以来,他在潼都闹出了无数风波,做了那么多事。可是到了离开的这一天,来送别他的也就只有萧木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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