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史官写下的字迹,会出现在岳山上的墨竹之中——并不是单单某一根竹子,而是一大片墨竹里都会显现字迹。这些字迹造不得假,而且长出的竹子数量又很够,所以岳山竹氏总会将显字墨竹装订好后直接送至山下各国的官员,不必另行抄录。
此刻老仆端上来的这些竹片,都是连夜砍下来的,甚至还没来得及装订。同样的字迹有好几十份,足够在场的竹氏子弟们每人拿一份,同时看。
竹澄空也拿了一份。那两片竹上显现的字迹,让他只瞧了一眼就忍不住心头一跳。
【潼拓四年,潼王捉少男少女百人,为唤妖之祭。十二月,潼国太史令察觉此事,欲写史以记之。写下十字,全家横死,只余一子。谨遵竹氏祖训,记于此。】
区区六七十字,看完后却不禁口干舌燥,眼前发晕。
这段记载意味着什么?
上一个胆敢对竹氏子弟下手的君主,是几百年前的一个亡国之君。此事一经披露,那个国君就成了众矢之的,短短半年间,他的国家被周围其他豪强吞并,不复存在。这几百年间或许还有其他的国君对竹氏子弟下过毒手,但绝没有一个被竹氏知晓的。否则,怕是要重蹈覆辙。
岳山竹氏并不掌控哪怕一兵一卒,但简简单单的“大义”两字,却抵得上千军万马,甚至犹有过之。千年以来,天下都习惯了岳山史记的权威,认可了其中每一个字的份量。大义并不能直接杀人,但却能降下罪名,让其他人有充足的理由动手。因此哪怕是再怎么昏庸的君主,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这一代潼王,似乎并不能以常理而论之……
祠堂里终于不再安静了。二十多个竹氏子弟面面相觑,忍不住议论起来。
这时,居中的那位大长老忽然扬声道:“这一段文字是昨晚显现出来的。无需怀疑,只可能是澄群之子写下。我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叫什么名字,但他至今没有露面,这就足以证明他所处的环境有多么险恶。”
另一个大长老扫视着众人,问道:“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议论声止歇了,祠堂内又重归安静。没有人说话,可是每一个人的目光中都逐渐浮现出相同的含义。
那就是义愤,震惊过后的满腔愤懑。子弟们之中,竹澄空也不例外。
三个长老突然站起身来,互相交换了眼神。紧接着,便由居中的那位道出了他们的决定:
“停止选拔太史令去潼都,并将潼王的所作所为大白于天下,给山下发紧急通告!”
祠堂内的所有人,面上皆是同仇敌忾之色。唯独竹澄空心有隐忧——昨晚写史揭发潼王的那孩子,应该……是男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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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国比潼国强盛许多,而洛王也比潼王年轻不少。在同时见过这两位君主的人眼中,洛王无疑是更为年轻气盛的那一个。
只是最近,国内凭空冒出了些不太妙的杂音,让洛王稍稍有些苦闷,每日里眉头时常微皱着。而今天下午,当那则消息以飞鸽传书的形式来到他眼前时,洛王的眉头便彻底舒展开了——这主要是因为惊讶。
“那个潼王……杀了他自己国内的太史令?”
惊愕,大脑一片空白,只剩强烈的惊愕。片刻后反应过来,便是狂喜。
“这下好了,他潼国的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了!来人,把秦太尉给寡人请过来!”
高声下了令,洛王便站起身,来回踱步,念念有词地思索着……
就这样等了好一会,秦远焘终于来了。这位洛国太尉尽管已是须发花白、面容苍老,可在外人眼中威严依旧。唯独在洛王面前,他的态度才会柔和下来,变得恭敬一些。
“陛下日安,何事唤老臣来?”
“太尉,你看看这个!”
洛王把那封密信直接递了过去。秦远焘接过信来,扫了两眼,顿时瞪大了眼睛。那额头上的抬头纹本就日益明显,此刻更是挤出了许多沟壑。
但相比于洛王,秦太尉又多想了一层,于是面色也就多了一抹忧虑。
“这事……陛下,那潼王献给我们的虵狼,果然是个陷阱!”
“什么意思?”
“潼王用少男少女百人为召唤异世大妖的祭品,事情败露后杀了太史令。那他召唤出的大妖呢?”
洛王收敛了笑容,肃然道:“必然是虵狼。”
“他费那么大力气召唤的大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送给我们?果然,他手里有控制大妖的法门,所以那虵狼在我国境内犯下的乱子,必然也都是潼王的旨意!”
言及此处,君臣二人不由得都沉默了。
半晌,洛王低声问道:“那虵狼,还没办法么?”
“臣已经不让他们试着捉,而是直接下杀手了,可还是没人能做到。那头大妖不止身手极强,头脑同样机敏非常,让人难以捉摸。”
“那怎么办?”
秦太尉叹道:“实在不行,臣这把老骨头就亲自上阵吧。陛下赐我的虎符,不得不动了。”
洛王不由得皱眉:“需要调动十万大军吗?”
“真正作战肯定用不着,但以十万大军,老臣可以在虵狼周围铺下一张天罗地网,活活逼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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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王收到消息的时候,只比洛王晚了半天。
此时天色已是半黑,他拿着密信,一言不发地在后宫里走着。熊公公和一群宦官,在他身后不远处默默跟着。
一边走,一边思索。思绪杂乱,因而步伐也就忽快忽慢,很是凌乱了。
突然,潼王转过身招了招手。
熊公公连忙小跑到他面前,低眉顺眼:“陛下,有何吩咐?”
“让洛都那边的人都撤回来吧,不用找了。那个竹家女孩自己写史,也是违背祖训,她不敢跳出来的。”
熊公公若有所思:“而她不跳出来现身说法,那么以后是生是死都没什么差别?”
“对,所以让他们回来,把这潼都再好好梳一遍,确保城内安稳。今后寡人的心思,大半都要放在军队上了……”
如此说着的同时,潼王面沉如水,即使是近在咫尺的熊公公也难以看出他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城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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