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少女弯腰伏案,手中的刀笔在竹简上刻下这么一句:
【潼拓四年,潼王捉少男少女百人,为唤妖之祭。】
在落笔之前,竹琪还颇有些忐忑。第一次写史,周围没有父亲的教导,她并不敢确定自己一笔落下去,是否一定会呈现于岳山的竹节之中。
但在落笔之后,少女却立刻确定了。那种冥冥中有所关联的玄感做不得假,以血液为媒介,灵魂层面的颤动在刹那间回应了她刻下的每一个字。
竹琪继续刻写:
【十二月,潼国太史令察觉此事,欲写史以记之。写下十字,全家横死,只余一子。】
白尹站在一旁,看着她写。
在此之前,两人早已商量好了具体要怎么写。确切地说,是白尹告诉她该怎么写,竹琪听着。而白尹当然不打算主动向全天下暴露自己的存在,便只让竹琪一笔带过,并没有写明召妖一事的成果。况且为了不引起潼王怀疑,竹琪也不可能写得过于详细,因为在那一天竹家遭祸之后,按理来说竹琪就不该有渠道继续得知宫里的秘密了。
“那个暴君一定想象不到,我就在他的宫廷之中……”竹琪喃喃自语着,忽然流下两行清泪。
百感交集,难以言表。
白尹仍旧安静着,一句话都没说。他一向很有耐心,此刻亦然。
他凝视着少女的侧脸,忍不住抬起手,却又默默放了下去。现在,似乎并不适合由他人给这少女擦去泪痕。竹琪也没有管脸上的泪,只咬着下唇,继续写——正文部分写完了,但按照竹氏的规矩,还剩下最后一句:
【谨遵竹氏祖训,记于此。】
竹琪终于撂下了刀笔。
她用手胡乱抹了一下脸,没有将泪水擦拭干净,反倒弄得满脸泪光。然后少女忍不住低下头,用双手撑着桌面,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白尹伸手扶住少女的双肩,在她耳边低声道:“辛苦你了。”
竹琪微微摇头:“不,只不过写几十个字,而且我早该写了。谢谢川先生,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压根不敢想象能有这样的一天……”
“我的真名是白尹,”他轻声道,“以后,就不必叫我川先生了。”
“真名?原来是这样,你还真是狡猾呢。”
少女侧过脸来盯着他,忽然苦笑起来。
白尹则看向桌上的竹简,问道:“写完了之后,这东西怎么处理?”
略为思索之后,竹琪答道:“以竹氏祖训,写过的竹简不能丢了,更不能毁掉。谁写的,谁就必须保管好。”
“可是有点危险啊,”白尹的面色中隐隐有一丝担忧,“万一将来被人搜出来……”
竹琪连忙说道:“我贴身保管,你只要说这东西跟你无关就好啦。”
“我说危险,就是说你有危险。”
白尹话音未落,少女的双颊却不由得泛红了。只是她立刻就使劲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没关系,有一点风险也好。我已经违反了一条祖训,不能再多犯。”
“好吧……那你以后要小心保管它。至于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快休息吧。”
“那你呢?”
“我当然也要睡觉。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接下来,就等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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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竹澄空被家中的仆人匆忙叫醒。稍稍洗漱收拾过后,他赶到了离住处不远的祠堂。
岳山上的竹氏子弟大都居住在主峰的山腰处。而长老的居所和竹氏祠堂,都在峰顶上。一旦有了什么重要的大事需要全族商议,长老便会在祠堂里召集他们。今天,似乎就是个这样的日子。
祠堂里放了许多蒲团。按照资历辈分,竹澄空在属于自己的那个蒲团上坐下。
周围的族人已经到了一半,不过祠堂里依旧寂静,几乎没有人说话,竹澄空自然也不例外。他低着头,默默回忆着一个月前的潼国之旅——隐约中他有种预感,今天长老们召集大家过来,很有可能就是因为那边的事情。
没过多久,二十多个族中弟子便来齐了,三位白发苍苍的长老也走了进来。
“长老好。”与周围的其他人一道,竹澄空起立鞠躬行礼。
在一片恭敬的目光包围中,三位长老走到了祠堂中央,在比周围高一些的蒲团上盘腿坐下。
然后居中的那位长老发话了:“都坐下吧。今天,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必须要通知一下大家。澄空,你过来,再简单讲一下你在潼都的所见所闻。”
其他人都坐下了,唯独竹澄空还站着。他心头一紧,明白自己刚才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我去了潼都,当面问潼王‘潼拓四年十二月潼王捉’这十个字是什么意思。潼王说,那是一个名叫曾镬的大臣意图谋反,他发现之后就下令抓人。可是曾镬召唤了异世大妖,在宫廷里放火,意图谋逆行刺。结果,群兄一家人只来得及写下那十个字,就葬身于火海之中了。”
一个月前,从潼都回归岳山之时,竹澄空就已经跟三位长老详细汇报过了。而此刻他明白,长老们的意思是让他当着其他竹氏子弟的面,复述一遍。
另一个长老咳嗽两声,问道:“后来呢?”
竹澄空朗声道:“后来我在潼都仔细调查,始终查不出潼王的一番说辞中有何蹊跷,就信了一半。但在离开潼都的时候,一个木类妖侠找到了我,告诉说其实放火者乃是潼王,违禁召唤异世大妖的也是潼王。那个曾镬,只是个替罪羊而已。而且他还说,群兄家中的一个孩子是他的徒弟,且逃过了一劫。”
祠堂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坐在这里的竹氏子弟都不是笨人,尽管是第一次闻听此事,但顺着竹澄空的叙述,再看看长老们的脸色,便不约而同地猜到了某种可能。
几息之后,另一位长老的言行更是证实了大家的猜度。
“大家看看这个吧,是昨夜里冒出来的。”那长老这么说着,摆了摆手,让门外的老仆端进来了许多竹片。
还没看到那些竹片,祠堂里的人们便已然意识到了什么。其中一部分人,甚至忍不住脑门上冒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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