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雪山中那一处不为人知的石室里，白尹住了下来。

没有床铺，没有枕头，没有桌椅，没有粮油，没有锅灶，没有米面……除了触手可及的石板和铁栏，什么都没有。幸好还有芷珑汐在，能从山洞外面带雪进来给他解渴和清洁，带山间咸水湖结成的冰给他补充盐分，带草叶和松子给他果腹。偶尔，甚至还能捉一只小动物来，开开荤腥。

每一夜，白尹都只能躺在冰冷坚硬的石砖上勉强睡下，醒来时只有彻骨的寒意。

就这样，春季渐渐过去了，夏季到来，可惜石室所在的是常年积雪不化的地方，依旧寒冷。目光望向外面，依旧只能看到蓝天白云和白雪山冠。而且石室没有门，挡不了风，也很难生火取暖……

这一日傍晚，眼看着太阳落下山头，芷珑汐背靠着铁栏坐在地上，忍不住低声道：“师傅，你今天也……没事吧？”

白尹同样是背靠着铁栏席地而坐。两个背对背隔着铁栏，能感受到彼此的一分温暖，但更多的还是铁栏的冰冷。

不过他的语气却并不像徒弟那么低沉，反倒比较平静：“还好，已经习惯了。”

“是啊，这都六月份啦……”少女长叹一声，“那个疯女人，究竟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啊？”

就在此时，外面飘来一个仿佛跟积雪一般冰冷的嗓音：

“白先生什么时候点头同意了，什么时候就能走。”

话音落时，木怀丹双手背在身后，已然走了进来。

白尹摇头道：“抱歉，我不会同意的。”

从被关在这里的第一天起，木怀丹就试图说服他，让他继承鸿雁族未竟的事业。然而从第一天直到今日，白尹给出的都是同一个答复。仿佛无论忍受多久的冰冷煎熬，他的立场都不会有丝毫动摇。

这让木怀丹不止一次地诧异。而到了今天，她终于忍不住探究其原因了：“我想问问白先生，为什么一定要站在人族那边？你虽然是从异世降临，可也是妖族啊！”

因为在原来的世界里，我是个凡人——这当然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但白尹并不打算说出来。从他口中道出的，是另一个核心原因。

“因为我不希望看到一个崩溃的世道。”

“崩溃？被妖族主宰的世道会崩溃？”听到这个字眼，木怀丹猛然愤怒起来，“你知不知道，世界原本是人族和妖族共存，而且妖族还更胜一筹的！后来人族为什么能真正压过妖族，你知不知道？”

“为什么？”

“当时是魔族乱世，人族和妖族面临着共同的危机。那个白马秃驴找到妖族五圣，说服了他们，要两族共同出兵，组成联军，抵抗魔族。结果呢？五圣带着精锐大军到了战场，却不见人族的援军，只能与魔族殊死一搏，惨胜。可是魔族败退之后，人族大军倒是突然出现了，然后将残余的魔族和妖族全部剿杀！”

木怀丹的额角冒起青筋，一番愤恨至极的控诉让白尹和芷珑汐无言以对。

芷珑汐好不容易才反驳了一句：“那么多年以前的事情，你怎么清楚？”

“我就是木家传人，当年老祖宗的事情，我当然清楚！”木怀丹抬手指天，睚眦欲裂，“人族能窃得大位，才是真正的天道不公，世道崩溃！”

白尹面无表情，不做任何反驳。而芷珑汐更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木怀丹稍稍平复了心情，突然从背后拿出另一枚丹药，道：“这是我用五类妖丹与山顶雪莲炼制的，白先生，把它吃了吧。”

白尹的目光不禁在那颗晶莹剔透的丹药上转了两圈，然后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木怀丹深吸一口气，肃然道：“我相信，白先生不会不识好歹。究竟应当站在哪一边，应当是清楚的。”

白尹轻笑了一声，靠着墙坐下，闭上了眼睛。

木怀丹将手中的丹药往他身上一抛，力道很轻，即使是凡人也接得住。

而白尹接住了妖丹，又问道：“它的作用只是解开天赋封印，但不会解开妖力封印，是么？”

木怀丹颌首道：“那当然。若是解开妖力封印，区区铁栏就挡不住你了。”

白尹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将妖丹放进嘴里，又从旁抓了一把白雪，也塞进嘴里。雪很快融化为冷水，将丹药送入食道之中。

“我明天再来，到时候再告诉我你的决定吧。”

说完，木怀丹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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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风镇里的那些人，都逃掉了吗？”负手立于岳山顶峰之上，遥望着山下那黑压压的军阵，竹澄礼如此问道。

竹澄空在其身后答道：“虵狼攻占安国之后，白氏弟子就已经在收拾东西。前两天，虵狼包围我们岳山之前，他们都走了。”

“十二弟呢？”竹澄礼又问起了身为顺丰镖局名义老板的竹澄意。

“跟着一起走了。五哥啊，他这样……”

“他这样挺好的。有他，有南方的那些史官，至少竹氏族人不会这么快灭绝。与岳山共存亡的，有我们就够了。”竹澄礼这么说着，闭上眼，又回想起了这段时间的世事波澜。

自从虵狼从朔原南下，攻破苍国之后，局势便急转直下，愈发不可收拾。只用了大半年时间，苍国便被他消化干净，变成了一个名号为【苍狼】的新国家。准备妥当之后，虵狼接下来挥师向西，攻下了晋国的近半国土，又彻底灭了安国。

苍狼国大军的下一个大目标是洛，那个早已被虵狼闹得元气大伤的大国。而在进犯洛国之前，虵狼的兵锋先逼到了岳山。

在这一路杀伐征程中，岳山竹氏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发三封通告。而每一封发给天下人的通告里，都详细记述了苍狼大军的残酷，记载了从上至下的暴行。到后面，一向中立客观的岳竹氏甚至用上了小说笔法，将铁蹄下的鲜血与哀嚎写得栩栩如生。

一方面，这当然是因为虵狼是自立为王，登基的步骤不仅粗略野蛮不合礼数，而且完全视为岳山无物；而更重要的是，那些事迹全都是真的，并没有夸大。

甚至在写通告的竹氏弟子们看来，何止是没有夸大，他们的文字连万民之苦痛的十分之一都表现不出来。

当然，苦痛的并不只有民众。苍国到安国，在这两个被彻底攻占的国度里，负责写史的竹氏太史令，都随着失败的王室被虵狼下令处斩。各地的官僚也都被清洗了一遍，唯有乖乖低头者可免死，并且拿到更大的权力，站上更高的位置。

总之，虵狼的统治手段是简单、粗暴、血腥，却格外管用。以军力为后盾，任何反对者都像是车轮前的蝼蚁，不堪一击。

再睁开眼，竹澄礼看到了山下的军阵。此次出兵，苍狼国号称有百万大军，而现在看来就算没那么多，但至少也有二十万以上了……

忽然，竹澄礼一吐胸中浊气，将衣袖里的竹片拿出来：“九弟，给我。”

竹澄空心领神会，将一支刀笔递到了哥哥手中。

竹澄礼一手抓紧竹片，另一手捏着刀笔，一笔一划地刻写着：

【自竹氏开岳山以来一千二百八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异世大妖虵狼率大军包围岳山，此……】

写到这里，竹澄礼却突然听到了身后的弟弟失声大喊：“放火啦！”

刀笔停，竹片落。

竹澄意捏紧了双拳，浑身战栗：“他们没有攻上来，可是放火烧山……这怎么办？”

“那又如何？”竹澄礼头也不回地叹道，“刀兵加身，火焰焚体，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话音落下，兄弟俩都陷入了沉默。

沉默半晌，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竹澄礼却蹲下身，捡起了竹片。然后他就这么蹲在地上，继续写着：

【此乃竹氏之大劫，天下道义之大劫。虵狼下令放火烧山，吾等候于山中，不求他途，唯求一死以心安……】

竹澄礼写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但兄弟俩都明白，跟以前的史记和通告不同，这一封，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呈现在天下人眼前了。

但除了这样写，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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